饮酖止咳

露普露本命/百无禁忌/好文多磨
Ivan×Gilbert Гильберт×Иван
「不过是恶魔同一只眼球中的两重瞳孔」
🗑️小号🗑️=沙之书

【6+2=8】奶油的河,蜜糖的岸

.第一篇 16:00-17:00

.没想到吧,这篇本来在企划里,拖得太久了。这次发布稍微有修改


◇▽▲◑◐▲▽◇

 

扎茵卡非常愤怒。他在林子站了很久,怒火还是灼烧着他小小的心脏。

松果摔在地上,小小的旋风也卷起焰色的杨叶柏叶,跳着舞,掩盖了它。春天最后一批落的叶子。

 

他并不想哭喊。发出好大的声音只能伤了嗓子,怒火是烫的,他想要冰块。摸摸胸口,犹豫犹豫,扎茵卡还是看向了溪水底部。融冰早就开始了,只好捏住一个小石块,它带着冰凉的黑泥黏糊在扎茵卡的掌心。

 

好尖。手好痛,但是他捏得自己的关节咯咯响,牙也咬得咯咯响。

 

草甸对寒冷都很耐心,还只是蒙上了沙土的深绿色,些微的沙沙声是风的足迹,风只是踮脚绕到他身后,把周围的一切变得更冷。乌云的阴影也循声投下。

 

突然的呼呼声吹得他差点往前跌倒,让他抬起了头。那不只是风,而是像鹦鹉的羽翼扑扇的声音……但是,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鸟?比窗户,大橡木门还要大好多倍————

 

扎茵卡的脚不顾自己,不顾一切地转身飞跑起来。

 

他还太小太矮,跳木马都会绊倒,但是他要跑,他要追上,因为那是草浪阵阵,缓坡起伏,树林稀疏的宽阔平原,那是风终于强烈地强烈地吹拂起来的时刻,

上方有一辈子也不敢想象的巨大的美丽的大天鹅,翼展平稳地被托起滑行而起飞,细小的绒毛被乱流卷的四处翻倒,那背上有着无鞍的银袍银发的骑士,仿佛听到了扎茵卡的脚步声而微微侧耳。那样的轮廓在青空中显得很鲜明。

 

“等等我!!”扎茵卡大喊。“请等等我!!”

请等一下,请停一下。他知道这样的鸟飞离便不再停落,这样的美即刻会被风吹走。他不能再忍受明天的天空中没有它……

 

“等等我——”

扎茵卡用尽全力向前扑去,正好是下坡,他咬着牙想象接下来会狠狠地扑进草丛摔得满身是泥。但是他的两只手掌握满抓紧了毛乎乎的东西,他的脚拼命往上蹬,他没有往下看……

 

“先生,请带上我,请带上我!我不害怕,我不在意你们是不是妈妈说的山中精怪,我不害怕!如果你们带着诅咒那么我也一样带着诅咒,如果你们要去可怕的地方那么我非常勇敢!我可以挥舞木棍!我可以读很多书!我会计数很多铜币……我不怕邪恶……我不喜欢上课,我喜欢邪恶!请带上我!!”

 

骑士早已半侧过身,悠闲地支起一只脚。“喜欢邪恶,是啊,挺有骨气的小子……可是你已经自己爬上来了嘛。”

 

扎茵卡瞪大了眼睛,往下一看,大鸟舒展的飞羽下方,田野像地毯,羊群如纽扣四散,树林和房屋谷仓早已缩小如小小的红绿黄糖块,头晕得紧紧闭上了眼睛。

 

那时他感到一只骨节分明的冰冷的手拎起了他的领子,把他塞到了可能是大鸟毛绒绒的脖颈旁边,被硬硬的麻布斗篷包住了。“坐稳了,对于第一次飞到高空的人,这可是盛景啊。好好看着吧。”

 

能好好看着吗……

仍然有些头晕,但是扎茵卡竭尽全力张大眼睛。灿烂的太阳,晕染的橙红,掠向身后的云絮,地面已经遥远得像是和自己没有了关系,以及,转过头来与他对视的那双紫色的,美丽的眼睛。溪流里的鹅的蓝眼睛全都呆呆的,又很凶恶地过来啄人,但是座下这只巨大的白鸟的眼睛,能直接抵达他的心,这让扎茵卡被迷住了。高空也好拼命逃跑成功也好神秘的骑士也好帅气的斗篷也好,什么都比不过。他只是凝视着它。他只想看着它。

 

“继续飞吧,笨鸟。”但是骑士说。于是大天鹅回过头去。

扎茵卡此时才醒悟过来,有些沮丧。他突然意识到在那阳光中闪闪发亮的是什么。

 

这只巨大的白鸟,嘴壳金黄如金子、漆黑如墨汁,双眼深紫如紫萤石,永不会阖上双目,并且持续,永远地流泪。

 

您在为谁,为谁垂泪呢?

扎茵卡伸出手去,只是触到了柔顺的羽毛。

 

“题外话,小子,你太轻了,多吃点。”骑士打断了他的嘟囔,温柔地摸着扎茵卡的头。“你说到诅咒……那泪水就是诅咒。虽然本大爷没有看出你自己身上有什么要解的咒语。”

 

扎茵卡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要叫这位先生骑士。除了背上的大剑之外,他只穿着手掌部分被改造成皮革的手甲与腿甲,粗布白斗篷和下边的夹衣一起破破烂烂,还有银靴子,但那本该是全套的银铠甲在哪呢?

 

“想来你自己也说不清楚什么诅咒,算了。本大爷是基尔伯特·贝什米特。”

“嗯,我,贝什米特先生,我是扎茵卡·尤里耶夫。”

“自我介绍够多了。”贝什米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扎茵卡望向他的脸。“享受飞行就好。就算是只大~鹅~路也还很远很远。”

 

 

◇▽▲◑◐▲▽◇

 

即使扎茵卡是世界上最不挑食的孩子,也很难一口咽下烤焦的肥嫩甲虫幼虫,一旁的大天鹅对这种食物也难以认同似地歪着头。基尔伯特坏笑着拿走他手上的树枝签子。“可惜啦。”转眼他就扔回了天鹅面前。“你不行。蠢鹅你必须吃这个,要么就是吃生蜗牛。”

持续的眼泪让歪着头的它显得非常委屈,乖乖地衔住了,仰脖一口吞下。

 

熄灭篝火,基尔伯特几步就跨到了草坡上,扯下斗篷开始惯例的午睡。扎茵卡坐在他旁边望着天空。没有一丝云翳的青蓝天空。

“给。”基尔伯特眯着眼睛抽出那叠看惯的羊皮纸,被风吹得卷起一角。“和昨天一样,草药能采多少采多少。顺便带大鹅去湖里洗个澡。”

 

“……好痛!……我觉得它不想和我去。”攥着宝贵的纸张,推了一会儿又推不动,又被大天鹅的喙啄得抱头的扎茵卡束手无策。

基尔伯特扬起一边眉毛,飞快地做了个口型。一个看不清楚的口型。

 

天鹅低下了头,眼泪又一滴滴落到草地上。这次扎茵卡被叼到它背上,鹅尾巴左摇右晃地出发了。

即使是它,还是和我一样不喜欢洗澡啊。扎茵卡叹着气抱紧它的脖子。要走好久啦。

 

在扒开湖边草丛仔细辨认割下药草的同时,扎茵卡还要时不时抬起身去看一眼湖中天鹅的泳姿。巨大的翼展扬起的水珠是极其可观的,在湖面溅起犹如晶粒。虽然……更多是为了让它看到自己。大天鹅也是大鹅,鸣声虽不沙哑,但看不见俯身在灌木和树干间的他的话,就会吵闹得像是家里后厨的十几只大鹅一起叫起来,头真的会被吵得疼。

 

在小筐里收集到足够多的草药后,扎茵卡又到空地埋头割了很多牧草,哪怕贝什米特先生说不用喂也可以因为天鹅本来该自己捞水草浮藻吃,但是该怎么填得饱这么大的肚子………不知不觉割了好多,却没有听到大叫声,连忙直起身来的他有点害怕了。光线静静地掠过矮浆果树丛。

“……您好?”

扎茵卡抱着一大捧草叶在湖边张望,还好,大天鹅还在,想必比一棵小树还大的鸟儿也不可能轻易看丢。但是它只是低垂着头凝视着湖面中自己的倒影,打碎搅扰镜子,使水波荡漾的只有滴落的泪珠。

 

扎茵卡从来没哭过,这是他的妈妈最引以为豪的一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扎茵卡明白那样非常难受,非常非常非常难受。就像割伤了手留下非常之深的伤口那样,就像听了坏话吃坏了肚子后胸口也连带着疼一样,就像妈妈在有些夜晚绝对不敢离开房间那样…妈妈和老师夸他勇敢,但是。但是。

 

“……好了,快看!当当!”

大天鹅转过头来,看见扎茵卡小小的掌心中一捧红浆果。

 

“很甜的,我为你摘的哦,还有这些草,反正没吃饱的话也不能像贝什米特先生说的那样吃生蜗牛……哇!”

大天鹅突然用头蹭起了扎茵卡的脸,他被吓了一跳,笑着抚摸着它的喙和旁边细软的绒毛。紫色的眼眸怎么看都有如妈妈最珍贵的的宝石首饰和披风。这么美丽的生灵,是谁对它施加一直哭泣的诅咒的呢。想不通,有什么必要呢。扎茵卡完全想不明白,但他隐隐地有些在意。

 

 

◇▽▲◑◐▲▽◇

 

“嘿嘿。”基尔伯特偷笑着。“这下发烧了。”

“对不起……您……嗯,先生。我没想到。非常抱歉。”

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蜷缩依偎在洁白的羽毛中,小帽下棕色短发缠结翘起,紧闭的眼皮在高热中微微滚动,不知道历经了怎样高烧的幻境,嘟哝中话不成声。

 

大天鹅也把整个头都几乎埋进翅膀里颤抖不已,羽毛像是失去了光泽一样。基尔伯特向它伸出双臂,但它只是回避着他的视线。

 

银发的流浪人扬起一边眉毛。

 

天鹅发出短促的一声啸叫,基尔伯特并不知道,这个时刻一切红色哪怕仅仅是双瞳的赤红都过于滚烫,而它没法不去看。泪水溢流得更多,而火烧云烧得正恰好。

不得安宁的美

对于火,无法移开眼睛

因此它仰头去看。

 

视线得到回应,不阖的眼被单手蒙蔽,巨大的鸟的头颅得以栖息。轻轻吹出的一支笛曲带来山涧般微微凉意,一丝一缕卷入汇合到大地上吹拂的风中。

足够了,但是让火炎退缩又仍不足够……永不足够,也许。

 

沙沙响动,一只大手搓着扎茵卡的头发,把他托起来。“不用睁开眼睛。”低沉的声音说。“也不要睁开。哼哼,这一课教的是林子里不能乱吃东西,学会了吧。”

 

◇▽▲◑

林子。昏聩中扎茵卡努力睁开肿胀的眼皮,前方暮色更亮一点,不明的色彩和形状如水流般涌出,绕过树们,绕过基尔伯特的背流进自己。他头疼欲裂,只能感到基尔伯特的脊背宽阔和脚步颠簸。本想发声答应,但是喉咙被卡住了,只好闭上嘴。

隐隐听到布料被撕裂的嚓嚓声。“我们到了。”

 

空气中隐隐约约雪松燃烧的香薰味,再用力去看,只是黑蓝夜色中小小的乡村教堂,蝙蝠从顶梁角落盘旋,排排长椅,桌布连同供桌上的银礼器银烛台一样缝补凹陷显得旧了,月光又让一切银白的凉凉的,捂在扎茵卡额头的大手也是。热度不再那么严苛,基尔伯特掀起桌布做出“嘘”的手势让他先钻进去:“先在这儿歇一晚,反正你小子和蠢鹅都走不动。”

 

扎茵卡枕着大背囊,感觉到里面硌脑袋的小锅和药草的香味,而一旁的基尔伯特斗篷一裹,早已发出了快要入睡的安宁的鼻息。转向另一边,微微掀开桌布往外看,在主讲台空地边大天鹅委屈地缩成一团,翅膀下羽毛间深紫的眼睛仍在凝视,瞳孔转向十字雕塑顶端。看到扎茵卡,它将头又抬起来塞进了另一侧,意思好像是:既然他仍享有眼皮,不如快点闭眼入睡。扎茵卡觉得有点不公平,但只好放下桌布,看向头顶的桌面。非常勉强能看出木纹弯弯曲曲,幽暗中像是河流,树是不是把流向根须的所有雨水算作自己的河流呢?

 

因为刚才夕阳下晕眩了好久,现在闭上眼睛也会觉得恐怖…既然能进到教堂避难,那基尔伯特和大天鹅一定也不是邪恶的,亲爱的上帝至少在这里也定会让魔鬼远离大家,但是一想起刚才混乱的色块,扎茵卡就止不住地发抖……妈妈也只带他来过一次教堂,还一直紧紧抱着他边打哈欠边和他说悄悄话,所以扎茵卡也只是从布道里一半明白魔鬼的事情。这一半也就够害怕了。

 

有谁倒吸了一口凉气。

魔鬼!

扎茵卡赶紧摇醒了旁边的流浪者。本以为基尔伯特很难被叫醒,但那双红眼睛锐利地睁开了,哪还有一丝瞌睡的神色……从桌布的缝隙往外看,和大鹅对峙着的是个身着黑袍的老爷爷,此时正睁大眼睛像是说不出话。不是魔鬼真是太好了,可能是执事先生——啊哦。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基尔伯特便拉起扎茵卡的手,悄悄从桌下绕到主讲台另一侧,大概是老人视线死角的地方。大天鹅当然很尴尬,它自己卧在空地这种非常显眼的位置,眼珠不停向他俩转,但是又不得不僵硬地别开,同时眼泪从高仰着的头颅边一串串掉下来。它们在磨损的地砖上啪嗒啪嗒作响。

 

现在怎么办?扎茵卡轻声问道。

基尔伯特一声不吭。他攥紧了那只小手也攥紧了扎茵卡期待的目光,似乎在心里谋划着策略。 

“走。”

扎茵卡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鲁莽的策略,但他已经被扔进大天鹅的羽翼间,祈祷着老人在夜晚视力不够好……在皎洁的月光下看不清楚他俩……同时拼尽全力紧紧抱住那庞大的鸟身。

 

激烈的晃动跑动,和吵得精神更紧张的巨大的扑翅声。耳洞里只剩下嗡嗡的风声。断断续续蚕食着耳朵的风。

 

那……装草药的背囊拿了吗?

 

紧张的时候人总是做出没法自抑的举动,小扎茵卡抓得更紧,脸侧向下望,全然忘记自己因为高处而头晕眼花差点滑下去过。

 

对于七岁的扎茵卡·尤里耶夫来说初见这只流泪的大鸟就被震慑住,敢于飞扑跳出此生最远的一跳,那对于虔诚的七十岁的教堂执事,人生的五十年都献给了神的事业,那么,那么此刻这只巨大洁白无瑕的天鹅就是圣灵。并且它还在为他而垂泪。只是垂泪。

 

老爷爷只是站着,没有出声惊动他人,没有跪下,没有双手合十,但扎茵卡知道他也在祈祷,他看到了。看到了上帝吗?不知道。但是同样也有泪痕。

 

到了看不见小教堂的远处,基尔伯特拉他上来的时候,他呆呆地还在想。想了很久。

 ◐▲▽◇

 

基尔伯特说。“别硬撑了。马上就天亮了,就那儿吧。”

扎茵卡能感到大天鹅缓慢而平稳地转升高为滑行。挠挠额角,他自己似乎也退烧了。 

“……我有点想和老爷爷道歉,但是已经晚了吧。”扎茵卡说。

“什么?你在说老巴尔德?”基尔伯特一时没反应过来。“噢,他不会说出去的。可怜的老家伙,幸好他没看见本大爷。”

 

“嘿别像那样看着别人。”基尔伯特扭头,拍拍座下大鹅。“连他都认识那老头子,本大爷是个小小孩的时候就住在那儿。”

 

“哈———”真正的小孩叹了口气。“……也许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让他看见你。”

“对。就和你的理由一样。”基尔伯特和他碰了碰拳。“好徒弟,明早打起精神继续找草药。”

 

扎茵卡看了一眼后面的背囊。虽然还是拿到了,也许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给他人。他想。落魄骑士和字面意思字面意思一样不靠谱。

 

 

◇▽▲◑◐▲▽◇

 

“太过分了,基尔伯特先生!太过分了……”这边是俯身趴地拨开草丛找得头都没法抬起来的扎茵卡,那边是笑得直接后仰倒在草地中来不及纠正他的基尔伯特,好多蚱蜢被压得四溅飞蹿,还有只偏偏倒倒地飞走的大胡蜂,更是吓得大天鹅浑身一颤。是的,本来这些昆虫可以轻松被那巨大的翅膀扇风卷走,但是大鸟头上生了驼鹿的大角重压得它抬不起头,扎茵卡头上也长出小山羊似的尖角——在昨晚对那位好心的老先生恶作剧之后,在那场高烧之后!

 

更可怕的是,基尔伯特还吓唬他,如果在三天内,不找到和那种红浆果对称的某种黄浆果,这角将永远长下去,长得比脸还要大。

 

“……至少,至少,我们该去林子里湖边找吧。”扎茵卡绝望地说。看了一上午,他已经不想再认真辨认草甸上每种开白花结黄果的野草的样子了。

“耐心点。”基尔伯特倒是不笑他了,但是站起身,又走到旁边仰倒,噗嚓压倒另一片草和花的高茎,像是牵手纸人串。“草原比你见过的,也比本大爷见过最大的庄园还要大很多倍。”

“对。但是那样的话……我一辈子也没办法戴帽子了啊。”

男孩低下头,那顶被压折的贝雷帽端正地拿在手里。

“那去找库帕拉*。”

“谁啊?”

基尔伯特坏笑着凑过来,在扎茵卡以为自己会被拧或者掐伤的时候塞了他一嘴草花。也许那里面还有枯萎的昨天摘下的花朵。咕呜呜…

“一口咽下去。咽下去就好了。会没事的。”

语气相当温柔,但是两只手臂毫不逊色地死死控制住了小扎茵卡……也不算什么大事,当作喝药吧,但是嗓子眼却痛苦地箍紧,同之前吃的硬面包也要反胃着一起吐出来。

“……怪了。”

吐不出来,吸不上气,看不清楚基尔伯特手上动作,像是扯断了什么,反胃只是稍微减弱了。扎茵卡拼命把它们咽下去。

 

“认真听……现在起尽全力认真地听——!!!”

 

在基尔伯特吵耳的指示之后,扎茵卡仔细地听。

唰唰。草叶摩擦的声音。

田鼠啪沙啪沙地跑过的声音。

大鹅的咕咕声。

仔细地听。

反胃感还坚持一阵阵骚扰,专注下即使感觉到基尔伯特抓起自己后颈向下掼的力度也来不及躲开——所幸只是放松地倒下,并不是很痛,但是出了一身冷汗……草叶在脸旁冰冰凉凉的。

 

果实吮吸水分的极其细微渺小的声音。

“找到了!!!根本就长在刚刚被压扁的第二个草窝里面嘛!!”

 

……

好安静。爬起来回头看,结果只看见被沉重的驼鹿角压得下巴搁在草地上的大天鹅,基尔伯特的头被压在它的喙下面。

 

“昂昂。”它叫了一声。

 

谢谢…男孩嗫嚅着说。他上前摸摸它的头,听见底下的青年也发出“太过分了”的嘟囔,突然忍不住地,发自内心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比刚才还要更吸不上气。

 

我的朋友。小扎茵卡想。我的,我的鸟儿。他第一次如此广大、遥远地感到自由。与朋友一起盛满了三份的自由,与草浪一起泛开的自由,与作为解药的黄色浆果串在一起的自由。超愉快的。

 

 

◇▽▲◑◐▲▽◇

 

“拿好。”基尔伯特把白水晶吊坠塞回扎茵卡手心。“很重要,对吧?”

“嗯!……是我妈妈给我的很宝贵的东西。”他把皮绳重拴回颈后。“原来,刚才我被这根绳子勒住呛到了吗?”

“拿-好—”基尔伯特的表情变得异常凝重。

“噢。”扎茵卡不出声了,但是他又转而四处张望。“我们……是在哪里?”

“我们。”基尔伯特继续往前走,却往回指。“我们要去林子西北角。调头。”

 

扎茵卡转身,唰唰!!听话的小孩脚踝被拖住,一下吊上了树梢。

 

“其实本大爷不用去。但是你得去——强盗窝在那儿呢。”基尔伯特脸倒着仰头望着他,不,所有一切的东西都倒过来了。扎茵卡自己的衣摆都垂到了后脑勺。“溜进宝库去找那把骨头钥匙就行。”

扎茵卡试着挣扎,但是随绳摆荡更加想吐,仿佛所有血流都往头部奔涌。涌上来的还有一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所以……到底为什么强盗会抢骨头做的钥匙啊?!”

 

“——就当那是家门钥匙。”基尔伯特叹口气。“反正你下不来啦,求求强盗头子给你个活干,到时候混进去就好。他做的绳套陷阱如此隐蔽,以前肯定是个极优秀的猎人。”

“可那不过是吃剩的骨头做的钥匙……”

“因为那上面还有个琥珀坠子。那可是,世界上最好的,最澄澈热烈的琥珀!!”

基尔伯特此时反而得意起来。

“……”

扎茵卡无言以对,但是基尔伯特一直认真地、用力地仰头望着他。

“也拿好短刀。”基尔伯特举起皮革柄的短刀,但是够不到。大天鹅叼住刀,弄掉了,又叼起来送到扎茵卡手里。扎茵卡攥紧刀,绝望地看着它,它没办法闭眼躲避视线,只好又把头埋回翅膀里。

“要把刀收好,小孩。”基尔伯特拍拍鹅屁股。“去湖里喝水去咯。”

大天鹅直接扑扇着,狼狈地飞走了。

“……要活下来啊。”那个白斗篷在走了一段之后说。

 

 

◇▽▲◑◐▲▽◇

 

欸!欸!!

“要倒了!要倒了!不要再往上放了——”可惜接下来的脏衣服还是往上一甩,直到它们全部都从终于端不住的扎茵卡手中坍塌滑落。“我们回来前给我全部洗干净!还有被褥也要干干净净!”大汉大吼着。

大门被砰地甩上。

 

“……四十个床被子要叠,四十个枕头要好好抖松,四十把箭头要擦亮,四十份火药要填,还有四十件脏衣服要洗?!”小孩放弃了,直接躺倒在脏衣服堆里。“怎么可能啊?”

 

而一旁的哑巴老婆婆默默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也有四十个肚子要填饱。”扎茵卡说。“不,四十二个肚子。但这根本就不公平,怎么做得到呢……好累啊。”

头那边甚至还堆着一大袋总计一百个洋葱。他打个喷嚏,还是没有爬起来。好累啊。

 

自从被骗进陷阱被吊起来以后扎茵卡一直紧张得发抖,没睡好过。活又太重了,他甚至已经养成了边睡边干活的习惯,半闭着眼睛做着梦擦亮铁箭头和鎗杆。基尔伯特睡午觉的草坡真软啊,太阳真好……即使能留在强盗窝里,但根本没办法摸到地下室的锁头,每天都忙得团团转。好累啊。

 

哑巴婆指了一下天,太阳明亮起来了。扎茵卡乖乖爬起来。活该做不完了。

 

“老太婆,我的多要点肉!”

“再来一碗!”

“肉每个人三块你这混球!中午不准喝酒。”

好不容易挨到了午饭,扎茵卡默默地站上凳子,在大锅底部和壁上挖走了最后一点奶油浓汤炖菜。退到角落里默默吃了起来。还好他胃口不大。说到底,婆婆很会烹饪嘛。

但是哑巴婆婆也没有和他们一起吃,只是阴沉地盯着他。

 

如果去向婆婆求援,会怎样呢?扎茵卡的头脑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但是他十分不确定,只是把嘴里那块难嚼的皮子嚼得咯吱咯吱响。

 

吃完午饭,他被强盗头子叫到另一边:“咱们这儿可不养吃闲饭的人!”一个水壶被塞到他手上。“明早去东边的水井里打满满一壶水上来!下午晒好衣服你就歇着吧。”

……我可把煮饭以外的事都做了。扎茵卡在心里嘟囔着。虽然他不明白从井里打水有什么难的,值得休息那么久吗。

 

 ◇▽▲◑

下午强盗们又呼喝着出门去了,一下子没事可做,躺在床上仍然睡不着。扎茵卡在屋里晃晃悠悠,玩了玩地下宝库的大锁,他的脚不知不觉地把他带到了哑巴婆婆的房间门口。但是,婆婆说不定都听不见声音,会不会帮忙呢?

门微微开着。扎茵卡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犹豫着。

 

门缝映出的景象是一屋子的书。扎茵卡有点吃惊,这些沉重、精美皮质封皮的大书在他以前的家里都只占一个书橱,珍贵到他平时都不许摸柜门。圆圆的黄铜的不知道用处的器皿,美丽的蛇的雕塑,跳动的油灯把扎茵卡一惊一乍跳动的影子映在墙上。

强盗窝里火把放得很少,窗户钉得严实,屋里很黑,但是明亮的灯光让他能看得很清楚:哑巴婆把头像摘帽子一样摘下来了,轻轻放在桌子上,夹在两面镜子之间,摘下头巾,突然那张脸和头发就都变了,她变成了扎茵卡见过第二美丽的女人,那只手静静地熟练地梳着头发,扎起发辫。那肌肤洒着浅浅的雀斑,亚麻一样的红发和浅蓝色的眼睛像画一样。

 

毕竟妈妈是我见过世界上第一美丽的。扎茵卡想。但是,这就是说,她是巫师。

他很肯定基尔伯特也是巫师,也许曾经是骑士,但是巫师都该是很厉害的人,为什么要变成受强盗欺负的哑巴老婆婆呢?

 

完全弄不明白。

也许就像玩捉迷藏一样。扎茵卡想着,然后轻轻走开了。地下室的钥匙肯定不在强盗的脏衣服堆里,很可能在强盗头子身上。但是不可能毫无影踪地接近这群前·猎人的身边,真令他苦恼极了。扎茵卡·尤里耶夫只是在木板上咯噔咯噔踱着步,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也为哑巴婆婆,不,为那位女士……还是叫哑巴婆婆吧,多打一壶水就好了。扎茵卡想。

 

 

◇▽▲◑◐▲▽◇

 

出发前,扎茵卡身上挂着两个水壶,正吃力地把长长的麻绳往肩上缠。不时听到那边的强盗们传来嘲笑和起哄的喧闹声,又听不清楚,搞得扎茵卡有点不开心。

 

和哑巴婆婆擦身而过时手里突然被塞了一大把什么,手指又被哑巴婆婆非常用力地很痛地捏在一起,来不及看手心里,两人的距离已经走远了。扎茵卡想了想,一直走到强盗们视野的尽头之外才张开手。那是三枚金币和松明子。婆婆真好啊。

下井有点可怕。扎茵卡咽了一口唾沫。 

——井下。

水源已经干涸到了井底,泥浆从砌砖的井壁缝隙渗透出来,脚蹬在上面滑溜溜,连带麻绳在手心摩擦,几乎是飞速地滑下,费尽全力才能堪堪在水面上方停下。

水听起来很清澈,点燃松明子看看也没有青苔和泥浆,也没有怪味。扎茵卡小心地灌满两个水壶。

在拿起水壶的时候,他的手指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扎茵卡没有多想,拴好水壶便把它拾了起来。

好漂亮的金杯!

他几乎一瞬间停止了呼吸。不仅因为那金杯周身镂刻花叶,美如众神所飨,也因为,和他一起争夺金杯的还有另一只手。

 

呜哇,这是………水中仙女?

身着湿透的金丝华服,绺绺黑发沾湿缠绕,双眸翠绿如葡萄叶。啊,那一定就是水神。扎茵卡想。

那苍劲细瘦的手有非常巨大的力量,仅仅是在握住杯柄都能听到头上麻绳纤维断裂的细微声音。她本身就像一首悲伤的歌。

 

于是他递出了自己的一枚金币。如果不愿意交换也没关系,他想。我可能本来在夺去你的珍贵之物,请不要伤心……

 

井中精灵一点没预料到会被给予礼物,将接住的金币仔细地凝视,翻转过来时扎茵卡也注意到了国王的侧面像。她盯着看了很久。

很久。

 

井水平稳如镜,水面上的影子也盯着他自己。就像梦一下全部消失了一样。扎茵卡提着金杯,握着手里的金币发呆,直到水面开始缓缓上涨才爬出去。

 

“好漂亮的杯子!好伟大的宝物!!”

“今日值得欢庆!”

“喝哇,喝哇!!也吃啊!吃吧!!”

“尤里耶夫子爵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

扎茵卡把满满的水壶递给哑巴婆,婆婆很酷的收下了。他也懒得管强盗们在乱嚷嚷些什么,只是在强盗头子搂住他劝酒的时候生气地说那肯定是国王的金杯,早晚要还给国王。

话已出口,已经迟了。扎茵卡傻楞在原地。他撒了谎,这话没有证据,金杯和金币上的国王不见得会抵价。

 

强盗们面面相觑。

“小子,你刚才说了啥?再说一次!”

扎茵卡又说了一次。他抖得比高烧时还厉害。

 

 

◇▽▲◑◐▲▽◇

 

四处都是枪声,呵斥声,还有把重物拖拽来拖拽去的沉重的轰隆声,扎茵卡躲在阁楼的柱子上,望着木板缝隙中亲卫队们四处翻动搜查的身影。他完全傻眼了。

 

哑巴婆婆接到了雀鸟传的纸条,强盗们把金杯上供给了国王,而想不到的是,那居然真的是国王的金杯……比起奖励“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金杯的强盗们(扎茵卡当然不能出面领赏),国王转而以为是强盗们自偷自夸,只拿出一套金杯中的一个,想要诈骗而得到赏金,一怒转而想把他们全部关进大牢……大概,大家正在绝赞大逃跑吧。

婆婆拔腿就想走,但是扎茵卡在后面拖住了她的衣角……哑巴婆施以严厉的目光,指着阁楼坚持要他躲在那里。

 

但是,但是……

扎茵卡捂住口鼻,静静地掩盖气息躲着。不奢求哑巴婆婆用魔法救出强盗们,但是连士兵和亲卫队们加在一起也打不开那把大锁,锤不开那扇大门。似乎听到他们在吵闹中商量着回宫请教国王寻求帮助。真是没用。

还是先逃跑吧。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寄希望于大天鹅飞行的俯瞰中找到他。扎茵卡会挥手的。

帮帮我吧,基尔伯特……

 

士兵们逐渐撤离了,扎茵卡又多躲了一会儿,靠在墙上小憩。他不知道要怎么跑出去,当初被带进来时扎茵卡被布条蒙了眼睛,完全不认识路。路会很漫长吗?还是很曲折呢。基尔伯特和大鸟什么时候会过来呢。

“喀噜——呜嘤嘤——呜嗡嗡嗡————”

好长好清脆的啸叫声。

得救了。扎茵卡充满希望地沿屋缘跳下来,拨开草丛。极高的高空已经能看到大鸟盘旋的影子了。

 

突然撞到的人影扼住了他的喉咙。

“都是你的错……”传来了某个强盗沙哑的,充满怨恨的声音。

 

 

◇▽▲◑◐▲▽◇

 

扎茵卡摸向了腰间的短刀。

 

他拔刀出鞘,摸着黑,将那根和他一起被踹下来的树枝削成铅笔那样的尖顶。接着又削下一块松明,双手搓着钻了好久才勉强点亮火星,小心地吹了吹,举起稍微看清了周围。

那个大门当然打不开,那本来就是依照山势岩壁外面做的假门……强盗把扎茵卡拎到了一丛茂盛的随处可见的灌木下,直接扔了下去。那些卫兵们真倒霉,谁会想到能一眼看穿的拙劣落叶陷阱下又会是强盗们的宝库呢。

 

虽然被扔进来真是难得的好运气。扎茵卡拨弄着身旁猎熊用大铁夹咬住的一根人大腿骨想。本来以为自己一定会被掐死的。

但是这下怎么找啊。

大量刻着国王侧像的金币堆得像小山,可以说是连成了山脉,首饰上的宝石全都磨损得工匠要大发雷霆,不再发亮,奇异光泽的杯盘器皿仍散落得到处都是,雕塑时而支出头来,墙上满满地装裱着很多极美丽怪异的油画。

 

“怎么找啊……”

 

好容易扒拉出一支绘着人像彩绘的脂油蜡烛,扎茵卡怀着抱歉的心情熄灭松明,点起它来。

 

不可能到金币堆的顶部去找。如果它们滑落,自己很可能会压在下面窒息而死。但是话又说回来,以强盗们的粗狂也不是不能塞进金币堆里。

一点都没有头绪。

烛油冷却凝固在金币上,在国王的脸上。扎茵卡边思考边扫视着墙壁上的油画。其中有很小的一幅却裹着很大的画框,内容竟然是那两袋洋葱……厨房里老是惹得他打喷嚏的洋葱口袋。

扎茵卡噗的一下笑了。那炭笔速写的洋葱和口袋非常粗糙,但是又非常生动。看起来就像某个强盗兴致大发所画,画完又被揉皱丢开。也许把它裱起来的只能是婆婆吧——

 

他一下屏住了呼吸。

昏暗的房间里唯一能给他可爱的、鲜艳的感觉的两口袋洋葱,他在休息的时候也习惯坐在旁边,因而早已看熟了麻袋旁的那个深深的小坑。他还把脚伸进去玩呢。小小的深坑,在洋葱的画上打了个小红叉的同一位置。

啊呀———

 

扎茵卡挠挠头。

他推来雕塑,爬上去把手伸向画框。钥匙被强盗取走了的话那就砸基尔伯特家的窗子好了。或者拿金币买把好斧头,挖地道也可以。怎样都一无所获,至少他想留着这幅画。比起藏宝图或者地图多么伟岸壮丽,两袋洋葱的画多么可爱啊。

 

画框却只是被牢牢固定住,以他的力气怎样都无法撼动分毫,却和墙壁相撞发出了中空的叩叩声。

中空?

扎茵卡先是摸摸敲敲画了红叉的部分,接着指尖毫不犹豫地发力,穿透画纸,里面有一个边缘尖尖的东西。

那就是钥匙。

 

和钥匙系在一起的,确实是好漂亮的琥珀,烛光在其中环绕流动,像是割下黄昏的一小块,然后保存到永恒。

 

扎茵卡心满意足地吁出一口气。将钥匙紧紧握在手中。骨雕的钥匙比金属轻。

然后他用尽全力锤在画布上:“到底为什么要藏在那儿啊?!”

 

 

◇▽▲◑◐▲▽◇

 

在大声唱歌、喊叫和模仿大天鹅的叫声来了一轮之后,扎茵卡的嗓子就彻底哑了,他只好默默坐着,靠一块红宝石的反光反复回照呼救。

烛光不够亮,靠洞口洒下的阳光在随时间一点点减弱,下方的金币堆倒是闪闪发亮,光泽耀眼而诱人。

 

其实基尔伯特和大天鹅都在附近,有时能听见长鸣声由远及近,但又立刻由近及远。这真可气,扎茵卡想。就像正午看不到太阳的轮廓一样……

 

他把红宝石扔在火堆上,宝石当然是无法烤坏的,火焰微微被分开,鲜红色时而混入了一绺青绿色,如同眨了几次眼。

 

“你小子——!”

简直像是回声一样,不,也许是做梦,扎茵卡回头看到脚步声和影子涌入洞口,接着有谁就跳了下来。

“揉眼睛做什么?”基尔伯特奇怪地问他。

“我以为我没睡醒。”扎茵卡声音哑哑的。他把钥匙递了给他。“想来只有敢跳下来的才是真基尔伯特先生。那我们现在怎么出去?”

“但是你找到的才是真钥匙。”基尔伯特开心地用背囊里掏出的黑面包交换了钥匙,在扎茵卡吃了两口之后从边上捞了一大把金币塞进去口袋。“把你帅气地扔出去就好,本大爷自己想办法。”

“嗯嗯?!”

从两胁之下被托起,满口面包的小孩猝不及防地感受到了高度——达到洞口的高度。宝窟地洞至少距地底十六英尺,并没有被脱手抛出,身高不到六英尺的基尔伯特是怎么把他送到洞口的?踮脚吗?

 

拉长手脚吗?拉得不可能的长?

他没敢想,也没敢回头看,只是拼尽两臂力气钻出去。

 

过于刺眼的阳光强烈地刺痛了习惯于暗处微光的眼睛。

“啾啾————”

我的鸟儿……!!他张开嘴喊到。

 

“嘭!!!”

也许是嘶哑的嗓子没有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大声呼唤,也许是音量太小而被淹没,在意识到被火枪声撕破理智之前已经跌跌撞撞狼狈至极地、在惊恐交加中逃跑了。

出了好多汗。好冷。跑了好远好远了。

 

森林好深。树根好高,好乱。树都向他袭来。哪里也没有基尔伯特和大天鹅。也没有其他生物的鸣叫声,大概都被枪声惊跑了。

树长得好密。

 

不管怎样加快步伐,甚至爬上树杈试图去树冠顶上看看,哪里都是树,松树杉树栎树橡树。毕竟最细的枝条爬上不去了。

 

远处又传来爆炸声。

 

扎茵卡滑下来,在橡树根边坐下,他太累了。一点点都跑不动了。有什么重重地砸在他头上,揉揉头顶,低头看见一只大红棕色蜈蚣。蜈蚣蜷成一团,好一会儿才舒展身体,开始行动。它的步足像规律的波浪一般涌动。

 

扎茵卡也抱起膝盖蜷缩着。“大蜈蚣,大蜈蚣,你虽然有毒,但是你能把我带出这片林子,去见基尔伯特和大天鹅就好了。”他疲惫地说。

 大概这时扎茵卡就莫名睡着了。睡得很沉。

◇▽▲◑

 

睁开眼睛之后,第一个触目之物是个小小的背影。

他和我年龄一样大吗?扎茵卡想。

 

他出声唤那个背影回头,看到了两只金色的眼睛、微微勾起的鼻子和讨人喜欢的小嘴,和自己一样有贝雷帽和背带裤,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孩子——除了那是两只竖起来的眼睛。

对方的眼皮纵向地开阖着,看着他。

对,把普通人的眼睛转四分之一圈,竖起来。

 

这就是魔鬼或者魔怪吧。扎茵卡已经觉得腻烦了。

“和我打个赌吧。”他平静地说。“我赢了,你就带我走出去找到那个银袍子的前骑士,和那只好大的天鹅。你肯定不会看漏的。我赌上我的灵魂。”

小小的怪物不开口,细细地上下打量他。

“……再加上我口袋里的三枚金币。”扎茵卡又想了想,补充道。

 

“你很有胆识。”小魔鬼夸他。“你运气不错。我饿了,我来找吃的。我本来想吃掉一整头鹿或者一整头熊。那如果你答错了就会被吃掉。”

扎茵卡耸耸肩,示意对方开始。

 

◇▽▲◑ 

„银河有多高?“

“也没有那么高,天冷的时候,里面结的冰不到半天就片片飘下来,一天就可以铺满地面。直到小云雀磨掉了嘴壳子啄穿冰层,啄出了多少嫩芽,计数出春风有多少缕,银河就有多少英尺高。”

 

„世界有多大?“

“也没有那么大。不管谁从家里出发,不管走了多久,谁都会走回到家里。所以世界的大小是每个人到家的距离的平均数。”

 

„你后悔了吗?“

 

也没有那么后悔。扎茵卡本想这么回答的,但他看到认真地凝视着他的小魔鬼,突然没回答出来。

 

他只是想起了他的家庭教师摩维茨先生,那个愿意从马车下把他救出来的好先生,这会儿还是在抱怨自己没钱去海外旅行吗?在艰难地琢磨地图吗?还是在试图去城里找他,在小巷里被泥水弄脏了鞋直跳脚呢。

妈妈还在花园里侍弄花草吗?紫罗兰开了吗?红茶泡了吗?没有扎茵卡的妈妈会不会只喝茶不想吃甜饼干呢。

 

就像再次被扼住嗓子一样,扎茵卡几乎无法呼吸。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了一大滩口水。

 

“我没有答上来。”扎茵卡艰难地说。“吃掉我吧。”

◐▲▽◇

 

即使都是女巫、魔鬼和怪物,即使有点看腻了仍然是美丽之物。扎茵卡一直仰着头,直视着那金色。比金币的金子还漂亮。

 

小魔鬼移开视线,啐了一口。

“……不要,不吃。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真是倒霉透顶,好丑,好恶心。现在闭上嘴,跟我走。” 

“我并不丑。”扎茵卡很委屈。“那你要不要金币?”

“闭嘴。”

 

 

◇▽▲◑◐▲▽◇

 

“不愧是本大爷的爱徒,连魔鬼都能哄骗!”基尔伯特开心地把扎茵卡揽在怀里,毫不在意地胡乱揉搓着他细软的棕色头发,直到后者因为尴尬而连连举手投降。大天鹅帮忙解围而用喙把基尔伯特拨开了,还挨了基尔伯特恶狠狠的一记。

 

“好了,别打它,师父……”扎茵卡拍拍自己发烫的脸颊,上前心疼地掀开四五片沾染血迹的羽毛——并没有一点点伤口。反而是背后的基尔伯特举起裹紧绷带的两只手掌,晃了晃。

扎茵卡低下头去,想不出该说什么。

 

气氛变得有点怪怪的。

 

“钥匙到手就是万事胜利啦!”基尔伯特提高音量。“本大爷可是一点点挖穿岩石出来的……不信吗?是真的。”他露出神秘的坏笑。“现在,该回家了,欢迎到本大爷的宫殿小住~~”

 

当然不信。说是宫殿,肯定是砍柴人小屋甚至是隐士住的那种垂满藤蔓的山洞什么的……但是扎茵卡点点头。他突然好困。好想马上睡觉。

“不要睡太久啊。”伴随着基尔伯特低沉沙哑的声音。

 

◇▽▲◑

被风的凛冽吹醒,扎茵卡·尤里耶夫发现他们早已爬升到了天空中非常高的高度……比上次飞行还要高。身边云雾掠过地上早已不分明成片墨绿的景致,更高层的云团灿烂地染成了暖极了的橙黄色,绵延不绝,广袤无际,还要在那之上,最纯正最透明的晴空俯瞰着他们,比丝绒更纯正,比玻璃更透明的青蓝色。

 

座下的大鸟胸腔起伏着,剧烈的心跳透过皮肤和羽绒传递给他。大天鹅略微回头看了他一眼。扎茵卡摸摸它的背。

 

“………哈啊~”背后的人皱着眉头打着哈欠醒了。扎茵卡发现,因为害怕自己睡着中翻身掉下去,伏身中基尔伯特两臂牢牢守住两边。

基尔伯特很少显得那么困。他看起来就是那种在随便哪里什么时候都可以睡着但是有任何动静都会醒来的那种。

“别,别坐起来。风大。”

语气及其平静,但是接下来扎茵卡被一把按住,然后顺理成章地被拉进基尔伯特怀里,被挤得“唔”了一声。基尔伯特抱他,就像扎茵卡过去抱自己喜爱的玩具布偶。要被挤坏了!

 

大天鹅昂昂地叫着,警告自己背上的乘客在高空中安分一点。基尔伯特嗤之以鼻,

但偷笑的时候他还是把脸埋在扎茵卡的背上,笑出了眼泪。扎茵卡吐着舌头,用胳膊肘略微表示抗议。

 

“对了,我想问,您是怎样驯服它的呢…”

闹够了,趴在被气流扰动的雪白绒毛上,扎茵卡突然想到一个很久以前就在想的问题。

“怎样?是本大爷到他家图书馆去找书啦,虽然差点被他轰出来,但是这家伙小时候又没朋友又被欺负,超爱哭,所以很好哄……”

 

基尔伯特舒展了眉眼,慢慢地讲。他想起和伊万小时候在林子里爬树,打架,悄悄地在墓地里挖掘,去爬悬崖山洞摘花,去糕点铺子流着口水扒着柜台,在图书馆找不到需要的巫术书又溜去旧书集市偷装帧精美的旧书,一起分享毛巾里藏着的葡萄干糕饼。小万尼亚的鼻尖柔软,两只小手曾轻柔但又坚定地紧紧相握。

 

扎茵卡目瞪口呆。

他想象着小时候的师父牧着一只……也许还是正常大小的天鹅。还不会飞,还不会长大到基尔伯特和它一起被赶出城镇,尚且还能在人群中摇晃着尾巴穿行,蹼掌在石地砖上啪嗒啪嗒作响,下楼梯时没踩稳滚了好几圈,躺在地上嘎嘎大叫着,笨笨的根本就像是家养的,可以进烤箱的大白鹅。在树荫下一起打瞌睡的,在废屋里一起玩耍的,长年的伙伴。它长长的脖子亲昵地贴着小基尔伯特的胸口,羽毛随呼吸翕动。比扎茵卡活过的所有年岁还要久远。好长久的一段时间!

 

“真聪明,真可爱啊。”扎茵卡感叹着。

“明明是笨蛋,木桩子,呆头鸟。”基尔伯特大声反驳。扎茵卡明显感到大天鹅有一瞬间在考虑要不要把他们俩颠下去。他笑着推了推基尔伯特。

 

扎茵卡的眼角瞥过什么东西。

 

周围有人影。

有几个人。

他们拖着看不见另一头的,长长的金链子,漂浮着。年龄不一,闭着眼的老人手腕戴着镣铐,女人拖着脚镣和头枷,年轻男人被金环穿过了舌头和手指尖,怀疑地扫视着。在只是稍微有点刺眼的阳光下,四肢时而蜷曲着,绷紧着,想要抬起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遮蔽,但是好像四处都再无阴影,自己在充溢世界的强光中无处遁形。明明都已经是脱水的鱼的干尸一样,却还在蠕动。

 

“嗨,这有什么可怕的。”基尔伯特说。

“这是天堂的边上,而太阳在折磨罪人。”

“你怕什么。”他戳戳扎茵卡的脸颊,嘴边的笑容快活又自大。“断罪是祂的事,我们只用生活。亲爱的仁慈的上帝给了我们相当多的自由啊。”

 

基尔伯特大大伸个懒腰。“他们晒到的阳光,和我们晒的阳光明明是一样的。干涸的是他们自己的心。”

 

 说着话,他们已经飞离罪人们有一段距离了。

“小不点,回家后要给蠢鹅刷毛,还有很多活要做呢。也不比你在强盗窝里干得少。”看到扎茵卡还在回头去看,基尔伯特说。

“…果然你在偷看的吧!!”

“猜得到。”基尔伯特故作神秘的一笑。

“不要刚好猜中我只能给强盗们打杂这种事啊——”

扎茵卡硬生生闭上嘴。

 

在他们下方,是湖边的梦一样的宫殿,金顶、回廊、殿身、繁复的园林,通通被熊熊火光照耀着,极尽堂皇,美丽无比,却即将在火中倾倒。

 

 

“着火了!着火了!”扎茵卡忍不住喊道。

“土包子!”基尔伯特大笑道。“那是太阳照亮了本大爷琥珀的宫邸!”

 

扎茵卡鼓起脸。他的姓氏尤里耶夫衰败前曾经也是大贵族,但基尔伯特说得没错。这是比国王殿下的宫殿更加华丽,更加庞大得——不可能的宫殿。

 

天鹅一圈圈盘旋下降,离琥珀宫更进一步,那光越稳定,越像是宝石的辉光,它不再只是像火焰了。松木分泌出火焰,在被海水或者土壤包裹后成为琥珀,光芒锐减,有了体积,变得致密,变得冷却。人们挖掘它,拾起它,砌成宫殿,紧紧握在手心里,忘记自己的手曾被它灼伤,忘记自己的心仍在被它灼伤。

 

即使被嘲笑,感到刺眼,感到恐惧,还是没办法移开视线。

必须看着它。

扎茵卡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直到他们降在地面上,一直到摸着墙上片片互相咬合互相嵌入的琥珀片,一直到路过水晶器皿摆满的长长餐桌,一直到走进挂满好像很伟大的人物油画的内室,一直到睫毛掉进了眼睛里。他揉着眼睛,还是不肯放弃四处去看去探索,啊呀,每一处都像是流动又粘稠的蜜一样美!眨眼一次都不行。

 

“别看了。”基尔伯特觉得好笑。“小心真被粘住……啊。”

 

 

◇▽▲◑◐▲▽◇

 

“我不知道雕刻艺术和墙壁【真的】会黏住人的话,您到底怎么能弄丢钥匙。”扎茵卡在极长的桌子边,在装土豆泥和肉汤的碟子前抱怨。为了从【黏着】中被剥离开拽开,他的头和脸都被擦伤变红变肿了。只剩炖菜一点没动。

 

“吵死。”基尔伯特看着被天鹅的喙涮得到处都是的汤水,打着哈欠。

“呵——啊——本大爷要先睡会儿,做墨水,把旧票券羊皮纸的字迹磨掉做空纸,砍柴,烧壁炉,洗碗,晒草药,给蠢鹅磨指甲,羽毛抹油,收割水草,还有,还有呵~~啊~反正都得你做啦。或者我俩分摊,只要你把那盘炖蔬菜吃掉。”

 

“等等,那我要纸笔记一下…”扎茵卡很无奈。比起吃掺杂苜蓿豆叶的蔬菜,他宁愿自己做完活儿。(基尔伯特到底在想什么?)

“你小子还识字?太好了。”基尔伯特笑着讲。

“那就帮本大爷看看书卷资料,找找解咒相关的异术,按字母顺序全部抄下来。反正对你也有利啦。……呃,你在说什么?”

 

“师父,我拿到砍柴斧子,一定先砍掉您这过长的桌子。”扎茵卡灰溜溜地提高音量。他放下勺子,从桌边跳了下去,把炖菜全部扔进壁炉。兔子才吃那玩意儿。

 

包括洗碗的大部分杂活都很顺利,扎茵卡边熟练地吹着口哨边砍柴,看着大天鹅害怕那把锉刀而把脑袋扎进翅膀里发笑。不论一路洒下的泪水怎样和琥珀一样闪烁发光,它还是会把同样橙黄的地砖弄得湿哒哒的,很容易滑倒。拿抹布擦过来擦过去也无法保持干净,扎茵卡抹把汗,嘴里泛出一股甜腻的橘子味。他把那个滑轮大浴缸拖来,以为大鸟浮在里面就不会把眼泪滴到地上。

 

洗澡的大天鹅立起脖颈,跨入浴缸,快速扇动翅膀,蓬起羽毛,水被泼到更多地方。扎茵卡的发梢和壁砖浮雕天使的翅膀都开始滴水。

“好极了。”他笑起来。

 

但是宫殿的湖边,基尔伯特竟然想办法在水里的一根绳子上种了好多水草水藻。这就简单多了,把它们拉上岸都收割下来,洗好晒好衣服和烂斗篷,伸个懒腰,扎茵卡开始翻找笔。他当然不信基尔伯特会有什么好钢笔,但也许一两根炭条是可以找到的…

 

转过身来,大天鹅向他展开右边翅膀。次级飞羽早已经被拔掉三根衔在嘴里。

 

巨大的羽翼于背光投下阴影,带着眼泪的味道,向扎茵卡仰起头的小小身影重压下来。

 

他咽了口唾沫,消退的重重日轮却在被拔取羽毛的空缺里,在命运的罅隙里红着眼永恒地、默然地俯瞰着他。

 

“噢……谢谢你。”

 

◇▽▲◑

“【到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方,找到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这么一句?”基尔伯特拿指关节敲着桌子。大天鹅急得叼着基尔伯特的袖子往后拖。

“喏,就是这个。”扎茵卡半梦半醒地说。“师父,我要睡……巫术书我已经整理了两遍抄了两遍了。”

“……行啊。”基尔伯特把羊皮纸叹息似地一卷。他的徒弟已经一头栽倒在桌上了。

 

扎茵卡又梦到了晚风。他在梦里和熟睡里同时叹气,却被真真实实的冷风倒灌了一肚子,咳嗽起来。这个梦倒不错,天鹅确实背负着着他俩又回到了高空,又出发了。这一次,已经是路过月亮沉浮的银河边上了。他们像风一样,用很少的时间停下来。

 

 

◇▽▲◑◐▲▽◇

 

“为什么啊?!”

“你的问题太多了!”基尔伯特抗议道,手里刷子一挥,幅度过大,把金粉彩溅到了草地上。草叶带上了金色的斜纹。“知道吗,这甚至比陛下的宴会都要隆重!——至少能打听到所谓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

“你认识过国王陛下吗?”扎茵卡决定问最浅的那个疑问。

“不是现在这位!是弗里茨……算了,先闭嘴。本大爷得漆完。”

 

尽管在斗嘴,但是基尔伯特同时也在漆大天鹅的尾巴——每片羽毛绒毛小心地漆成金色。扎茵卡怀疑地看着破碗里黏糊糊的金粉。他绝对不相信这是真的金子。

 

“如果,我们俩一定要去参加宴会,给大鸟漆一个金尾巴不是让它更容易被猎人发现和捉住吗?”他暂且转换了话题。

“你试试。”基尔伯特捉住扎茵卡的手按在软蓬蓬的鹅屁股上。大天鹅交叉的羽翅末端拖到了地面。

“……欸哟!!”竟然怎么都拔不下来!

 

然后他和大天鹅同时转头看向基尔伯特。

 

“这就对了,还好上次做的有剩。”基尔伯特说。“随便谁来拉你或者拉尾巴的话也会被黏住哦,只能跟着走。”

大天鹅往前走了两步,把扎茵卡拖到了地上,拖得他喊痛。

 

“【离我远走,舍我走远。】”基尔伯特几乎要笑出来地说。

“现在松开了吧。不用担心,谁说都可以。最坏情况反正老巴尔德知道。村人肯定也相信只有老巴尔德说才管用。”

“哇,连自己的养父都要陷害!”

“都怪那个臭老头自己平时贪财啦!”基尔伯特大声叫嚷。“本大爷只是以防万一的万一!去去去,吃草去。我们俩回来找你。”

草地上,本来把下巴搁在基尔伯特脑袋上的金尾巴大天鹅用喙掘着草根抛到空中吃起来。

 

“那我们怎么去呢?”扎茵卡问基尔伯特。

“首先。”衣着破败斗篷锈蚀铠甲的骑士微笑起来。“到场前我们要去做两套衣服。”

 

◇▽▲◑

扎茵卡自己的小鹿皮靴和棕色昵子外套早就被磨得破破烂烂的了,因此他非常好奇地看着裁缝铺里的老旧半身模特,缠作一团的软尺和缝纫机边成册的布料花边……还没有一眼看完就被基尔伯特塞进了更衣室穿上了深红天鹅绒小燕尾服,而基尔伯特自己身着带领巾和滚边的深蓝色红边骑士礼服,尽管华丽,两件礼服上面都漾出一股可疑的杜松子酒味。

 

也没等看清裁缝大叔攥着几枚金币那通红的脸,基尔伯特早就伸出手来,白手套相当服帖:“还迟疑什么呢,小·尤里耶夫先生,好时光不等人啊。”

 

关门时门铃当当响,基尔伯特领他穿过门廊,上下楼梯,打开门,走过坍塌一半的喷泉池,关上门,走过罗马柱林立的走廊,走过头发和手臂早已被锈蚀的托水瓶青铜女神像,走在绿藻漂浮的无限深邃的水上,走向光芒隐没的另一端,他们自身行走的轨迹在空中和脚下一束束地映照出来……

 

对眼前场景完全没法理解,他只敢握紧基尔伯特的手掌,于是基尔伯特给予安慰和回应的力度。扎茵卡张望着,只是注意着四处遍布着他们自己的身影,直到面对面前高大的橡木门,没听到身后女神像的咯咯笑声,也没有注意到基尔伯特同时在往某处挤挤眼睛。

 

◐▲▽◇

 

“你先。”看到扎茵卡有点畏惧不前,基尔伯特轻拍他的肩膀,往那小小的扣眼里插了一支玫瑰花苞:“他们总喜欢这些花,对吧?”

 

“这些花”如果是指团团簇拥在这扇橡木门,不,这座高大的豪宅边半英亩的玫瑰花丛,以及那扇玻璃澄澈的阳台窗边的花们的话。风飘来水果和花的香味,基尔伯特顺手悄悄推开的橡木门的缝隙中,涌出轻快兴奋的喧闹声。与同样淡蓝夜色相拥的流溢光彩。

 

侍者手持满盘酒杯向他们致以一礼。扎茵卡一定是失了一会儿神,因为转眼之间他们就置身于同样衣着华丽的大人们间,置身于乐队悠扬有序的小调中,置身于愉快的笑声与碰杯的轻响中。兰花从水晶瓶中串串坠下。这些都并不使人讨厌,但是转眼间基尔伯特又在向大家介绍他了。

 

 “各位。这是扎茵卡·尤里耶夫,欢呼吧!”

基尔伯特的原话一定不是这么说的。但是因为紧张扎茵卡全部都忘记了,总之那一番话抵达了和这一句话同样的效果,因为大家都为他喝彩起来……扎茵卡用全身力气鞠了一躬,他几乎都要忘记妈妈以前教给他的礼仪啦。

 

听不懂大家的话语,不明白那些面庞间翩翩飞舞的美丽而微弱的笑容将会落在哪里。不喜欢宴会。闪烁发光的一切全都使人紧张。所以,当扎茵卡看见似乎和自己同龄的孩子对自己招手时以为自己紧张中看到了幻觉。他拽拽基尔伯特的衣角,把似乎社交场上游走得游刃有余的那位注意力吸引回来。

 

“去吧小子。”基尔伯特推推他,低声沙哑地说。“那是卡莲娜,主人弗里格家的小女儿。好好玩乐吧。”扎茵卡走开了,他不喜欢基尔伯特滑溜溜的语气,但至少能从大人们的交际里松一口气了,真是只老狐狸!

 

来不及互致姓名,孩子们轻轻地牵起手来。他们提起衣角,绕开人群,向橡木大门外跑去。宽敞的大厅之外,凉意浸染的花园里,宴会真正开始了。星座们带来的交响乐的篇章,更恢弘而无声,扎茵卡觉得更动听些。

 

 

◇▽▲◑◐▲▽◇

 

两个人在橡树下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蜗牛爬过树根,吮吸着凉凉的夜露,苔藓丰饶如最好的天鹅绒外套。山茶花大朵大朵地滚落,在草地上发出啪嚓声。

“你想去看塔楼吗?”

 

扎茵卡顺着她的指向才看见它。看起来像是最瘦骨嶙峋的高塔,通体却像是散发着黯淡的白光,和夜晚隐隐有着界线,之前听到的钟声就是从其上传来的吧。

 

“我们也可以……待会儿去。”卡莲娜的声音很低,像是小声唱歌一样。“让我们再待一会儿就回去吧,不能让大人们担心。到时候再溜出来。”

 

她的话就像整个世界在告诉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一样。扎茵卡点点头。

“我喜欢大厅里那些花儿。”他不加思考地把那枝小花苞塞到她手里。“但是大人们让我很紧张,不能好好欣赏它们,非常可惜。”

 

“谢谢你,它们都是我摘的,我选择的。”

“因为被摘下来所以变得更加漂亮了。”扎茵卡说。

 

话题突然结束,在沉默中几颗星被夜幕挪走,塔楼散发的白光像水波一样涌动。

他看向卡莲娜。

“你真的能相信贝什米特吗?”

“……”

 

卡莲娜看向自己的手腕,她把手环取了下来。

“这个送给你。妈妈说这个能帮我驱邪,但我觉得你更需要它。”

扎茵卡无言地看着手中致密之极的白银藤蔓。它美得不可方物。

也许美得会在看见它的第一眼生出贪欲。

 

“我想这么短的时间不足以让你相信我。”卡莲娜说。“但是我想保护你。至少,至少……我觉得,贝什米特会把你带去你不该走向的命运。”

 

喊声渗透穿过花丛,也许是呼唤卡莲娜的声音。

“你说得对,我们该回去了。”扎茵卡低着头,他没有试图去牵生命中第一个找到自己的玩伴的手,像来时那样。

 

但卡莲娜牵起了他的衣角。不管怎么说,他们该回去了。

 

 

但扎茵卡能感觉到大厅里的气氛明显变了。基尔伯特和主人的对话像是稍微出了差错(一眼就能明白),话语间的讥讽像棘刺一样满满的,但是又对来客们缄默下来投向他们的目光报以催促的微笑,像是在说“宴席不可不欢笑!”

稍微有点害怕,他在谁也没看到的角落把银手环藏进了袖子里。袖子鼓起不起眼的一圈隆起,藤蔓像在土地里涌动。

 

扎茵卡好像听到谁在叫喊他的名字。他紧张地抬起头来,却被毫不讲理的蛮力狠狠抛掷到一旁,这个高大肥胖的男人用手臂紧紧禁锢住他的脖颈,扎茵卡头晕目眩,心脏被震得嗡嗡响,好久才弄明白那是在喊什么;

“你这恶心的,恶毒的,亵渎的怪物!!”

 

基尔伯特似乎被激烈地控诉掳走小孩和女人吃掉,撕扯昂贵的衣服和皮肤披在身上,喷火,挖开无主的坟墓吃尸体,附身,还有偷税漏税。男人喷出的大量唾沫让扎茵卡想起喷泉流溢的带青苔的水华。

 

“天气很好啊。”基尔伯特只是说。

 

所有人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对峙的阵势,留基尔伯特独自背对窗户。风和窗帘戏耍着摇动,月亮毫不吝啬地把大量月光倾注进来,露出惊异的眼色。

 

“是吗,是吗,本大爷真是无恶不作,不可饶恕啊。各位,请想象一下,若有一物,它贪念财宝,无节制地啃噬尸骨,吞吃人,它还能喷火。”基尔伯特动也不动,似乎要和周身的月光的银镶嵌进去。

“请想象,它讲丝绸和皮毛衔在口中撕扯,谁注视它的眼睛就会被迷惑主动投入口中,它庞然无匹,却几乎没被人目睹过,它趾爪锋利,却几乎没留下过脚印或是食完的残骸。并且,它还——”意味深长的停顿。“偷税漏税。”

“那么,它是什么?”

 

此时众人几乎都要惊叫起来,敏感的女士已经优雅地晕倒在地,响起一片香槟酒杯落地的清脆破碎声,扎茵卡再觉得基尔伯特是在故弄玄虚也被吓到了,因为那双血红的眼睛呆滞无神,无数细小的雪白的鳞片般的刺从那深蓝色晚礼服中、脸颊旁和手背上膨胀了起来,额头上吱吱地生出四只羊角,指甲也变得尖锐,基尔伯特的肢体扭曲着,舌头都要耷拉出来。

 

不能这样!扎茵卡死命蹬着钳制他的男士的肚子,终于脱身出来,却被另一只有力的手拉得跑向了反方向。宾客们也醒悟似地开始往出口奔逃裹拥,混乱中扎茵卡回头看到了基尔伯特好像从窗口翻了出去

 

……他实在没看清楚,因为卡莲娜拉着他跑得太快,还要时不时地弯腰躲过盖满布罩的障碍物,灰尘惹得他直流眼泪。

 

在无尽的下行楼梯向地下室进发的时候他甩脱了那只手。

不干了!再不要进地下室。

 

卡莲娜谨慎地审视四周,聆听着响动,终于觉得这里也还行,蹲下来歪着头看着他,搞不明白为什么扎茵卡一点都不慌张。

“我实在累了,抱歉。”扎茵卡看着一绺滑到卡莲娜青绿色眼眸旁的卷发。“而且基尔伯特根本没做过那种事!他就是爱装神弄鬼。他……”

 

卡莲娜自己把那绺头发拨开。

“可是,结果上来说,现在是他抛弃了你哦。”

“因为不想正当地得体地生活就去四处流浪,就去摆弄巫术,一旦遇到险境就滑溜溜地恐吓和摆脱,我觉得那不是正确的生活态度。”

“扎茵卡,留在我身边吧,我可以拜托你的妈妈,你也可以和我待一阵儿之后自己决定去哪里……可以吗?”

 

扎茵卡一直没能说话。

“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卡莲娜低下头去。“我想保护你。”

 

“卡莲娜,带我去塔楼上吧。我们去看看。”

女孩眼底湿润着,抬起头。

 

“……你也是首先找到我的第一个朋友,但我们就要分开了。基尔伯特背叛了我,那我追上去就好了。那样,在我背叛你之前,带我去塔楼上吧,我的朋友。”

 

 

◇▽▲◑◐▲▽◇

 

回旋楼梯里很暗,他们借助着窗口透进的微光,躲开窗口向内投下的可能的视角和整齐的矩形,尽量不发出足音地向上攀登。塔楼保护他们似的,洁净的白光掩藏了墙上跃动的影子。

 

顶楼边最后一个窗格,以他们俩的身高探出去,哪里也够不到。扎茵卡皱起了眉头。

“看来只能进大钟内部了。”

卡莲娜攥紧了他的手。但是去意已决,这两人都明白。虽然还没有飞达塔楼这边,白鸟的身影已在远处的高空徘徊。

“你如此确信吗……?”

扎茵卡当然如此确信。因为,虽然不知怎的,但是他能看见远方的宫殿那火焰一样的反光,即使在夜晚也熠熠……一旦曾映入眼中便再也不能无视。只有惟一的方向,基尔伯特还能逃去哪里呢。

 

他们合力拉开天井的拉索,在短梯前挥手告别。扎茵卡咬一咬牙,回头抱了一下卡莲娜,在簌簌灰尘中一抬身便登上阁楼。

 

巨大的黄铜齿轮齿条嗡嗡作响,悬在头顶的配重装置有条不紊,维修通道却窄得惊人,一眼即可望穿最下方深邃的通风井。辨别不清方向,无法爬上去的平面,似乎一直在差不多的高度绕圈子的扎茵卡差点掉下去,擦破了手掌。

黑暗,灰尘,将双眼蒙得迷蒙昏盲的黑暗,喋喋不休的运转噪声。小老鼠们四处跑散。

他竭尽全部心力,攀住齿顶边缘,冒着被碾碎的风险被旋转带到一个木板边缘,艰难地撑起身体,瘫在上边。几乎要被埋没的天鹅的鸣声,淹没在机械单调的嚓嚓嗡嗡声之中。

 

扎茵卡顶开装饰的石板,战战兢兢地站在钟面边缘。塔楼散发着幽幽白光的高大比在大天鹅背上的高远更令他颤栗。因为花园、田野、建筑物的一切还没有缩小到看不清——于是他心脏的鼓动几乎要把他自己震下去。高度,风,自花园腾升上来的带着树汁和花香味儿的湿气,淡薄的雾。过去它们都很美,但此刻它们都在唱歌,在诱惑他跳下去。

 

大天鹅正全速向这里飞来。扎茵卡回头看看钟面。珐琅镶嵌的钟面漾出一片沉浸的反光,分针并不动。塔楼它是座稳定运转的好钟楼,不会慌张,不会混乱,不会四处逃避。这让他安下心来。

 

我要跃过去。

 

扎茵卡并没有空闲考虑其他,他甚至没有看见基尔伯特发现了他而伸出的手。他只是和最初遇见基尔伯特时一样,用尽全力向前扑去。

 

这不过是,离地大概五百米的,从塔楼金顶上的一跃罢了。

 

扎茵卡眼角瞟到了某种金色的东西。不是他刚刚站上的金顶,因为那在他身后,他看到的是,一柄炫目的金箭,其尾翼系着长而直的金线,向着基尔伯特的心脏直冲而去。

 

 

◇▽▲◑◐▲▽◇

 

金箭缓慢地,不可质疑地,向着既定的方向奔去。于此同时,白银的藤蔓带着一句时隐时现的咒语,从扎茵卡的手腕饱胀出来,像是一张大网一样,在半空中将要把他们的一切囊括进去,吞下去。

 

金箭,金线,银网。必中之箭,与必捕之网。

 

也许是巧合,到底卡莲娜算是原定的饵,之后出了差错,还是他自己也是附加的目标呢。环环相扣的背叛的一环,到此时蛇将要衔尾了。很快一切就要褪散而去。

 

那时扎茵卡注意到,时间是看不见的巨大的兽,它喷溢出的唾液成雾,成雨雪,汇入江河,流进海洋,它攀附过自己的面颊,它啃食着塔楼的砖面,它啃食着基尔伯特、大天鹅和万物的容貌和肢体,它啃食着太阳和星星的表面,它的心跳也不可抑制地震动,迫使所有的钟表们与它共振,那震动能逼疯神经脆弱的人,它细长细长的一根节肢推动着金箭前进。它不停下来,就像没有谁能停下自己的心跳。

还能做什么。还可以挽回什么。

来不及形成语言,扎茵卡的心怀抱着模糊的信念,将那只手臂挥动。

 

金箭的箭头简单地穿过了那只手心。

 

巨大的白色鸟儿被网所困,在空中如同流星般坠落。

银网在空中划出的痕迹像是慧尾,倒是很好看。

这颗很轻的星星有幸落在满是菖蒲的沼泽边,人们要跋涉很远才能猎获它。

 

 

◇▽▲◑◐▲▽◇

 

弗里格先生带着家丁和小猎狗们四处搜寻,湿漉漉的黑鼻子探进草丛和树根,追了五十里地,终于追到了利德沼泽边。银网很好地抓住了猎物,蓬松的雪白的羽毛随芦苇的绒毛在风中摆动。

 

“这倒能做成一床很好的被子。”弗里格先生和管家开着玩笑,管家只是鞠了一躬,当作未来要执行的命令记在心里。

 

因为终于猎获到了怪物,人们似乎都感到很轻松。虽然没有什么响亮的交谈,但是气氛比刚才愉快了许多。男仆们戴上很厚的麻布手套,准备搬动银网把战利品带回去。另一部分仆人跟着猎人和向导四处搜寻那个巫蛊师的踪迹,那个基尔伯特好像掉得更远一些,还没有找到。

 

突然那团羽毛动弹了一下,随即咔哒咔哒响起一片换弹夹的声音。鎗口们纷纷惊讶于面前生物的美丽和庞大,以及那双不停流泪的紫色眼睛。巨大的,紫色眼睛的天鹅?有些人开始怀疑眼前所见乃月亮发疯的梦,有些人把猎鎗放了下来,但是人不多。

 

它啊,只是不停地流泪。眼泪不停地落下来,头也伏下来贴近地面潮湿的淤泥,泪水珠和臣服一起滚进夹杂枯黄草叶的淡绿色野草中。

大家开始议论纷纷了,向导也绕到后方看见它羽翼处沾染血迹的红痕。

 

“受伤了吧,一定很痛。”“它也是主的造物,虽说不会说话但理解痛苦。”“也许这大鸟和小尤里耶夫同样只是被迷惑了。”“…会很可惜的,要么我们劝劝主人把它养起来?”

 

弗里格先生要来猎人手里帮拿的那杆镀银猎鎗,谨慎地接近。大天鹅仍静默地低伏着,乖顺地接受抚摸,仍在垂泪。人们啧啧赞叹。

 

“可以养起来,先生。”管家建议说。“咱们把它养在庄园那个小湖里,甚至有机会献给国王殿下呢。它多么美妙啊,鹅毛被可以用那群普通的白鹅来做。”

弗里格感受着手心里绒毛的顺滑,几乎没出声地同意了这个计划。

 

但是从刚才开始,猎犬们一直狂吠不止,不论怎样呵斥、拉牵引绳都没用,甚至有一只红棕色的小查理士王猎犬,一直被弗里格先生所喜爱的那只,挣脱之后跑到天鹅的边上汪嗷汪嗷大叫,不断撕咬着空气似地。小狗奥兹牙齿激烈咬合的呱哒声让大天鹅缩起脖子直后退,站起来后两只橙黄的蹼掌竭力撕脱了银网,撕裂一大半,流出很多鲜血流进土里。

 

弗里格先生呵斥着狗,十分惋惜于这损失。但是小猎狗甚至原地转了几圈,仍在发了狂地吠叫,他气得蹲下来把小狗按在地面上,试图按住狗嘴,但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抑制这吠叫,弗里格只好又无奈地放开它。

小狗脚边和腹边的红色长毛沾上了很多泥浆。

 

忽然间弗里格先生看见自己的皮靴上也沾了一些同色的泥点,他懊恼于自己无论怎么谨慎小心都无法避免泥点,顺手擦拭了一下,再站起身的时候发现小狗奥兹身上反而没有一点泥浆了。

因为连小狗都没有了,连同一道美丽迅速的弧线,天鹅优雅地甩动脖颈,奥兹的碎肉碎片唰地全部甩到了弗里格先生头肩上。

 

粘稠浓厚的血液从弗里格昂贵的晚礼服肩头上滴下来。

澄净剔透的泪水从大天鹅烟雾般的紫色瞳孔中滴下来。

 

不知道是谁先跑的,也许不是故意要逃跑,猎人、管家和家仆们纷纷动身跑开了,就连那个当地人的向导,也只是站在百米开外不敢在靠近,连连祷告着。

 

但弗里格从没有如此深切地意识到这生命,即使他此刻身上沾满了腥臭的狗血,而那巨大的天鹅立直后展开双翼,静静地背着月光。羽毛边缘锋利如薄刃。

 

不过是与家养鹅一样的习性,展翅显得体型更大来恐吓敌人罢了。银猎鎗再鸣响几发,大象也会畏惧逃跑。

“你是谁或者什么?你是上帝?不,当然不,你是异教的神!你是浪荡子似的魔鬼,你这三心二意的怪鸟!”

 

天鹅当然不会回话。

 

但是大吼来壮胆的弗里格退却了。他抱着鎗,慢悠悠跌跌撞撞地后退,抹着脸跑开了。因为看到天鹅喙边溢出滴落更多的血后,他根本喘不过气来。

 

 

◇▽▲◑◐▲▽◇

 

雕塑长久地维持着舞蹈或愤怒的姿势,会很疲惫吗?

至少,大天鹅的一根羽毛颤动了一下,接着便颓然飘落倒地。至少在三个小时过后。附着在它羽毛上的血渍泛黑了,干涸了,在纯白中显得更加扎眼。

 

但是它又挣扎着翕动翅膀,羽毛纷飞,抬起头来,小心地后退。因为蹼掌的伤,因为银网还没完全解下来,因为那两具小小的身体一直被它护在腹下。

 

万幸金箭只射中基尔伯特的左臂,但是扎茵卡被贯穿的那只手掌,竟然紧紧地攥成拳。另一只手腕好像被荆棘勒出一道伤口。他们俩都静静的。

它的尾翼上沾染的血更淡些,像是康乃馨粉白纹路交织的瓣。

 

大天鹅把下巴搁在基尔伯特的肚子上,像从前那样。但是这次它的黄嘴壳没有被呼吸弄得上下起伏了。

 

它的泪水掉在地上吧嗒吧嗒响着。即使从来都没停下来过。

沼泽地挺安静。只有几只蛙时而跳起又落水的声音,鹭鸟伸着长长的腿涉水,互相呼唤的叫声。薄薄夜云轻慢地抚过月面。

 

传说里天鹅都是不该落地的,落地会带来不好的事,也许那只是因为地面上有弓箭,鎗和网。

 

日升月升,月落日落。

 

大天鹅要出发了。它用喙扯下许多芦苇、鸢尾、莎草和菖蒲,撕下了自己的绒毛和芦苇絮,织成了大草窝,把安静睡着的伙伴们温柔地容纳进去。巨大的淡绿色草窝夹杂着深紫的花瓣,绽放在扎茵卡的鼻子边,新鲜松软。基尔伯特倒像是头戴了花一样好笑。

它低下额头碰碰他们两。接着,便进入湖水中,振翅起飞。

 

日升月落,月升日落。

它飞翔在天空中极高的地方,比起以前抵达的任何高度都要更加高远。向下俯瞰的遥远的大地啊,被云团笼罩,渺茫如一粒被精心雕刻的草籽。

 

朝霞煅烧过的,雪片打磨过的,雨水淬炼过的,轻盈到几乎为“无”的锋利的澄清的天空的淡蓝。含蕴苍白的淡蓝色,用力地刺进了大天鹅流泪的眼睛,它的泪水原本一直如冰粒洒落,逐渐变深变红,变得像是石榴籽,像是一整串血珀和红玛瑙。多么美丽。

 

飞羽弯曲到几乎要折断的角度,风吸进气囊,风通过它的身体。大天鹅飞得过于快了,风几乎要把它的心穿透了。

 

变为血痕的泪痕,如飞鸟的足迹一般,长久地为两人哀悼着。

 

航程持续到陆地快要结束的地方,航程持续到海洋快要开始的地方,大天鹅放低到能看见地面的高度,远方的野马群似乎因此受了惊,在平原上广大起来,纯粹的速度和蹄声轰鸣如雷。

 

 

为首的是银鬓银身的白马,它的毛发柔顺明亮,明亮如直面光芒。

 

翅膀的影子投射在马儿们的脊背上。

 

众马肆意驰行却并不披鞍,汗水沿强劲的四肢甩出,满地沾有马鬃的泡沫与蹄印。

 

飞翔和奔腾。轻声的扑翅与震响的骏足。

 

并没有嘶鸣和长啸,仅仅持有向前行进的意念。

 

 

直到绵长的海岸线浮现,已经有许多马匹掉队,或跪下喘息,剩下的也蹈地不前,再往前浅滩陡然收缩,湿沙子松软,马蹄无法站稳。

 

头马小步踏入了海水中。它的银白融为一片泛光,但是从水花中挣脱的又变为一群鸦,金喙金爪的黑鸦们无声地甩脱海水的水珠,保持着同样的间距升空。它们分散在半空之中,爪尖闪闪发光。

 

每只鸦都逼近又撤退,轮流拔取衔走了一根根白色的羽毛。天鹅只顾飞翔。

相伴它的,只有咸味的风和满嘴是掠夺之物的鸦们。

 

绒毛都被扒下,金爪在露出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道血痕。羽屑纷飞。

 

下方的海波像是上好的绸缎。

 

它只是保持沉默,伸直脖颈,盯着远处往前飞行着。

因为此外没有必须要做的事。

 

◇▽▲◑

地平线是无法抵达的,但是海水的中央,有两片海汇集的分明的界限……黑的海和白的海并未溶为一体,仅仅是靠在彼此身边,留下了边际模糊但是可见的线条。

 

大天鹅轻轻降落在中线上。它小心地游动调整,使自己伸出的两片翅膀分别沾上两边的海水而不至于使它们混合。黑的死水那一边在羽毛的表面轻轻附上了气泡。轻微的疼痛。

 

接着,它扬起翅膀,立刻又开始回程的路。盘旋的鸦们灵巧地侧身躲避着其中一边四溅的黑色海水。

 

巨大的天鹅飞过,一半翅膀蘸满生水,另一半浸满死水,慢慢地滑翔着,混合起来洒向飞过的海面的,不过是普通的雨水。天色如枫叶般周期渐变,黑鸦们金色的喙无声地闪耀,不知从何处跑来的银鬓的头马轻快地踏过鸦们的脊背,空中的行进陪伴着剩余的路。

 

太阳点燃了蘸有生水的那一半翅膀。微弱的火灼烧着,使它身后带过的水迹变为一道虹光。虹光如展开飘舞的一面旗帜。

 

 

◇▽▲◑◐▲▽◇

 

扎茵卡艰难地醒来,想要睁开眼睛,但是身体仍旧无比疲惫,周身都是草叶的刺刺的感觉和怎么深呼吸都非常滚烫的空气,眼皮开的那一条缝只能看见深深灰白的天空。怎么会这么热,即使在暴雨前也不会……

 

然后他探手就触到了毛绒绒的暖呼呼的天空。还有手心里讨厌的黏糊糊潮湿感觉。

 

扎茵卡以被威胁似的焦急撕开草窝,从大天鹅身下拱了出来,全身被压痛,大口大口吸入沼泽地边凉爽的带虫鸣的湿润空气。他在大天鹅身上靠了一会儿,感觉好些了,放松下来看着不知道是黎明还是日暮的,懒懒的深蓝氛围的天际。芦苇们看起来都变懒了。

 

也许已经是夏天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惊恐地又钻入天鹅腹下和草窝边,拼命地把基尔伯特的上半身拖了出来。基尔伯特脸色潮红,还咂着嘴,像是睡得正香。

“醒醒!醒醒!!”

不该如此恐惧。扎茵卡的小狗死掉了。而基尔伯特肯定强大到不会那样…就死掉。肯定不会。

不会……

只是对于汩汩滚落进草窝的泪水感到恐惧。会被淹死吧。

只是害怕……这只大笨鹅真的会把他们——当做蛋孵化一辈子。

 

“?啥啊。”基尔伯特打着哈欠被推醒。真是万幸。“不过我们掉在这里,是哪里……”

他终于清醒了,两腿蹬蹬站起来,捏着扎茵卡的手心检查金箭头贯穿又愈合的伤痕,又问扎茵卡要那块白水晶。扎茵卡掏掏口袋,可能是从天空中掉下来的缘故,白水晶早已粉碎成小粒,只剩下那根皮绳。

 

“啊……但是没关系。”扎茵卡说。“妈妈那儿还有很多块。”

 

基尔伯特又看看扎茵卡的手心,手腕,然后让扎茵卡把那些晶粒从口袋里倒出来。

他铁青着脸转过身子,去看草窝上大天鹅那不知怎么燃烧着的变黄的翅膀,那火怎么都拍不灭。

“你这蠢货!!”他狠狠抽了一下大天鹅的头。“生海死海那边很危险啊!”

大天鹅也愤怒地想狠啄几下基尔伯特的肚子。基尔伯特差点没躲过,边蹲下边嘟着嘴。

 

“好,好……算了。”他捂着肚子站起来,摸摸天鹅的脸颊。“谢谢。”他说,另一只手拉过扎茵卡,两臂把朋友们亲密地揽住。“…太好了。”基尔伯特笑出声来。

大天鹅的眼泪把衣服弄得湿湿的,扎茵卡在基尔伯特的臂弯里抬头看那笑出眼泪似的神情,觉得胸腔里有什么在剧烈鼓动……最后他们三个一齐开始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大天鹅也嘎嘎大叫起来。

 

笑声无羁无束地在沼泽地里回荡着。

 

◇▽▲◑

笑够了,基尔伯特嘴里嘘声赶开大天鹅,自己又躺回草窝里。他似乎对这个窝很中意,扎茵卡只是又靠回大天鹅胸前,检查着大背囊里各种物什是否还完好,显然满是凹坑的小锅也还是可以用。

 

“都怪弗里格家那群忘本的臭青蛙啦!”基尔伯特大声发着牢骚。

“还以为自己是什么望族,一点都不记得自己也是从泥巴地里吃虫子咕呱呱地唱着起家的……让本大爷看看。”他在斗篷内袋里掏掏摸摸,掏出偷来的一页书,在苇草里抓出一只萤火虫,镶在纸页上开始了阅读。

 

扎茵卡觉得这个时候问“基尔伯特你到底是什么呢?”就像在宴会上问“您是一位夫人,还是一位先生?”那样毫无礼貌。但是他又抑制不住自己强烈的好奇心,只能把手里的一片草叶折了又折,然后举起来喂进大天鹅的嘴里。

 

“那个,基尔伯特,你的鳞片……能给我看看吗?”

扎茵卡决定这么问。

 

“本大爷可不是那些恶龙啊,落角的黄浆果,长角的红浆果,你忘了?”

啊,是一开始把他们坑得很惨的那个果子!扎茵卡终于回忆起来。“不如说这胖鹅救我们的路上遇到的才会是。”基尔伯特随意指指。“龙无法承受自己的力量和概念,很容易就分裂变为成群的或是很多个头的什么东西。只是共享同一个身体。”

“龙和巨人、魔怪一样,太容易轻信。它们太大了,头太多,想法太多,只好相信力量和成败。被计谋打败一次就能被耍得团团转。”基尔伯特咂着舌说。“虽然龙真的很帅,龙鳞可不如本大爷的刺有力啊。”

话题到此结束,基尔伯特看起来对手中的书页兴趣更大,不再开口。

 

想想也是,骑士和龙几乎是天敌,扎茵卡觉得基尔伯特报出自己屠了几只龙和几个巨人也不奇怪,但是不想说的话不好追问,于是他打算就那么打会儿盹。

 

 

迷迷糊糊地再次醒来,大天鹅不在身边,趴在地上睡得浑身酸痛的扎茵卡揉着脖子站起来。他们最初确实是在傍晚醒来的,现在应该是接近白天。

 

但是基尔伯特哪里都不在,大天鹅回到草窝上正卧着。

等等,等等!扎茵卡急得跳起来,连忙学着基尔伯特的样子发出口哨声,但是他的大鸟不为所动,他只好满怀恐惧地再次俯身钻回草窝,胡乱喊着基尔伯特的名字……筑巢孵化是鸟类的本能吧,但是扎茵卡对那种幽暗和潮热感到由衷的恐惧。

无论怎么拉拽,基尔伯特都窒息似地没有回应,拉住的手接近冰凉,皮肤被汗水打湿,微微翕开一条缝隙的血红色眼睛无神地朝向他。

“基尔伯特!基尔伯特——!”

扎茵卡感到有水从脸颊边流下来,他赶忙后退,用袖子擦拭着脸。雨水似的液体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也揉进眼睛中让视野模糊一片。我要瞎了!惊恐中的孩子这么想。但是基尔伯特无论如何也不能呆在那里……

 

只用手摸索抓住的粗布被用力拽出来。

扎茵卡使劲甩甩头,将那斗篷展开了又展开,但是里面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呢……他嘶哑着嗓子说。喉咙也很痛很肿,被噎住了似的,心脏痛得乱跳。这些都是什么?怎么回事?为什么?扎茵卡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从草窝的边缘中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动。一只很小的刺猬从大天鹅的胸口探出头来。

“狗屎啊!!”小刺猬咒骂道。

 

“好了,别哭了,你不是说自己小时候从来没哭过嘛……”

现在扎茵卡的双手掌心捧起的小刺猬,也就是基尔伯特,正安慰着他。“你是本大爷见过最勇敢的孩子。至于那种活该被烤了的肥鹅,本大爷说过多少次不要做到这个程度啊——?”

 

大天鹅装作没听到,偏着头翻着眼白。

 

“原来这么做就是在哭泣吗,感觉还不错。”这样算是某种程度了解到了真相,扎茵卡开心起来了,凑近看着这只红眼睛的刺猬。“但是我们以后都要保持这样了吗,师父?”

“不必。”刺猬长叹了一口气。“小子,去砍点柴…你发什么楞?”

“小刺猬真可爱啊。”

大天鹅非常认可地点着头。

“//////……再说一句本大爷能把你脑子啃掉!!”小小的刺猬竖起浑身的刺来,怒不可遏。

 

 

扎茵卡拾来树枝,翻出背囊里的松明和火绒,幸运地找到了林子里被抛弃的生锈的斧子,非常勉强地堆起篝火堆,用火石尝试着敲出火星。

 

于此同时他的师父非常舒适地窝在树桩上,一双小爪子抱着一小块鲸脂愉快地啃着。一旦大天鹅凑近,小刺猬马上团起分层的白色夹杂麻灰色的刺。

 

“师父,火生起来了!”那边呼喊着。

“把本大爷抱过去!”

但是大天鹅轻轻地衔起刺球,放在扎茵卡的脚边。

“谢谢。”

“谢他什么谢!”基尔伯特显然在赌气。“把你的手指伸过来。”

 

 

小刺猬捏住扎茵卡的指尖,嘴里念念有词。

猛然间刺猬皮下,手形状的东西张开着,捅破那张薄膜,人的形体有如诅咒一样涌现。基尔伯特棱角分明的肩膀展开,遒劲的关节如树结积攒力量,膝盖和张开的脚趾带出灰红的粘液。

 

“把刺猬皮烧了吧。”

披上扎茵卡递过来的斗篷上衣和腿甲,他头也不回地吩咐着。

扎茵卡把刺猬皮扔进火里,看着它烤焦缩小融化。

基尔伯特拢拢他刺般四处支起的白色短发。“准备出发了。”

 

“又要去哪儿?”扎茵卡表现出厌烦。“我们在那页偷来的书里面看到什么了?”

“【被心血浸过的银线,被藤蔓贯穿的箭头】寻路工具都齐备了。”

基尔伯特说。

“该去那可弃之地,那流淌着奶油的河道,那个蜜糖堆砌的岸边。到那里就可以解咒了。是时候了。”

 

 

◇▽▲◑◐▲▽◇

 

基尔伯特折弯桦树枝,做了把简易的弓,顺利地就把金箭射了出去。那后面长长的银网拆成的银线引导着他们。

到那里就是很简单。就靠双足,不停地走。四处浓雾段段弥漫,基尔伯特不敢再让大天鹅去冒险。

走啊。

基尔伯特边走边哼着很难听的歌。

走啊,走啊。

扎茵卡大大打个哈欠。

走啊,走啊,走啊。

大天鹅站着睡着了,听见呼噜声扎茵卡才回头把它摇醒。

 

那根银线似乎永远拖不完。

“诶诶——”扎茵卡正要抱怨,却看见金箭的箭杆断在半路,金箭头不见了。银线到此为止。目的地到了,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果然只有这恶心是名不虚传!!”

基尔伯特倒没有说反话。脚下绽放着花心淌蜜的各种美丽的花朵,踩上去似乎黏糊糊的土地,河里淌着黄灿灿白浓浓似乎很美味的奶油,这个结果便可以想象地招致了大量成团的飞虫……密密麻麻也爬在扎茵卡的脸上头发里,甚至往领口里钻,怎样也赶不开。

 

“没错,有虫子可以理解,这么多实在是太恶心了!”

“诶?虫子本大爷倒是觉得还行。主要是这种甜蜜的气味~~对付不来啊!”

“虫子才,才恶心!如果实现愿望的本来该称作天堂的地方是这样……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本大爷知道该说什么,该说这是试炼!”

“是该许愿解咒吧,在哪里许愿呢?”

扎茵卡环顾寻找起来,但是只有漫布的花田和很长一条奶油的河。

 

基尔伯特四处走动。但是哪里也没有碑、石柱、法阵这样的东西。他显得很困惑。

 

扎茵卡走到河边,舀起一手心的奶油,试着小心地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他也蘸了一点四处流淌的已经不能仅仅被称为花蜜的蜜糖。大天鹅也把喙伸到河里漱口似地喝了一些。

基尔伯特百般推拒,最后实在放弃抵抗似地都喝了一大口。他舔舔嘴唇,像是领悟了什么。

「扎茵卡,先闭嘴,不准说话。」基尔伯特打着手势。

「本大爷要当第一个许愿的。」

扎茵卡倒是习惯了基尔伯特什么都要抢第一。他只是点点头。

 

“【本大爷想要,伊万不要再哭出那么多眼泪。】”基尔伯特斟酌再三,开口说。

 

伊万是谁啊?扎茵卡有点茫然地跟着基尔伯特看向的方向看,哪里还有大天鹅的影子,那里站着的是一位高大、手脚修长的俊俏青年,长长的鼻子犹如天鹅的喙,带黄的发色倒颇像河中的奶油,只有那双眼睛,一成不变的保持了紫水晶烟雾般的澄澈。

 

扎茵卡差点叫出声来而捂住嘴。原来自己一直把他当成了最普通的大鹅!把这样一位(看上去)高贵的青年……

青年显得很腼腆,挠头的手指显出翅膀上同样的轻微烧伤痕迹。他的嗓音也和甜蜜的空气相差无几。“那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扎茵卡,我是伊万·布拉金斯基……【我暂时没有愿望】。”

 

扎茵卡决定了什么,上前牵住伊万的手,紧紧贴着伊万的腿。即使如此那也是他的大鸟,他亲爱的鸟儿。那羽翼给过他俩庇护。伊万很愉快地抚摸着扎茵卡的头。

 

“……一切都很好,但是,扎茵卡,【许愿须要慎重】,你现在失去了白水晶,本大爷什么也不能保证。你最好放弃,不是每个愿望都有同样的重量的。”

基尔伯特终于开口,接下来想说些什么但又作罢。

 

要解除什么样的咒语呢,扎茵卡想着。最初他告诉基尔伯特的,不全是谎话。但是他确实对自己的心一无所知。第一次流泪也做到了。还需要什么呢。

 

他侧过头看看不停流淌的奶油的河流,然后打着手势让伊万低下头来,伊万不明就里,然后羽绒般柔软的围巾上被加戴了一串浅褐深棕的秋叶项链,那秋叶神秘地镶着银边。

基尔伯特露出“什么时候做的”那样的怀疑神情,伊万很幸福地眯起眼睛笑了。扎茵卡也笑了。

 

在这时,他在心底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个愿望,没有用语言描述出来,因为不需要,也不能。

 

基尔伯特会不会说这样欠考虑呢。

 

 

那一刻,扎茵卡的身体变得透明,无数雪做的兔子从中像剪影般高高跃出,很快四散奔逃,很快哪里都看不见有兔子。

 

 

伊万拾起那个留在原地的东西。那是一只小小的,尚未成形的野兔的胎儿,连耳朵都没长出来,只是周身粉红,但是腹侧面被划伤撕开地写着『加里宁』这个名字。

他跪在那儿,再一次哭了出来,泪珠和地上鲜黄的蜜糖融化得不分彼此。

……

“喂,不要再哭了啊……”基尔伯特上前试图阻止。

“那也是我的孩子……”伊万的眼泪再次停不下来。“追求至此…呃,呃。”

 

基尔伯特不说话了。他转过身,眺望远方河流不合理的尽头。

 

伊万的眼泪继续掉着,滴在了自己的围巾和秋叶的项链上,将那秋叶重新染回了嫩绿色,滴到自己的手掌,膝盖上,雪白的羽毛重新像柔软的花瓣一样,大量地涌出来!

橙黄的两只蹼掌重新站在地上。

“伊万,记得吗,本大爷提过要你们【许愿要慎重】。”基尔伯特给巨大的天鹅拭着泪,正正项链,叹息着微笑。“但这就是那小野兔的愿望吧,敬自由。”

 

大天鹅如所言般不再掉泪了。它甩甩头,展开翅膀,等基尔伯特攀上他的背。

 

他们展翅飞翔,像是一颗白色的流星;浓雾在他们身后重新合上,像是新雪又重新掩盖了旅人的脚印。

 

Fin.

*扎茵卡在俄语中就是 小野兔 的意思

 

附:河流能抵达的最远以及后来的后来

后来

弗里格先生学到了:1.不要惹神话生物 2.更不要惹大鹅

 

之前

井中溺女是151年前,任期最短的那位王最疼爱的小女儿,因为夺走了长兄的情人而被他推下井。她手中的金杯即是她们的定情信物,在她淹死后附上了诅咒,知晓这一点的她始终阻止金杯被打捞,但是最终她放手了,这金杯被找回后,便持续地对皇室施加着诅咒。那一刻金币上父亲的侧面像令她回想起了什么呢

 

之前

佚失的传说中有个名叫弗里茨的伟大的国王,大家都忘了,但基尔伯特始终记得他

 

后来的后来

哑巴婆婆安吉尔,作为藏身于强盗窝躲避谣言迫害的原·皇家炼金术士,借助金杯的诅咒和现在的国王谈判,谈判大成功!不仅自己恢复职位和自由之身,四十个强盗还成为了四十个侍卫。他们确实因此而非常开心,不仅勤于帮忙干了炼金中的脏活累活,并在之后的八星期战争中为国捐躯

 

后来的后来

卡莲娜·弗里格很早便离家出走,为新城最大的纺织厂兼任通用语教师和技术咨询。在她之后的一生中所有的冬天,窗外都会出现一只雪做的,惟妙惟肖的兔子雕像,几乎成了该小镇的象征。她一生都很喜爱它们。但大家所不知道的是,它不是被制作的,是自己从雪地里跑过来的,尤其在听到夜晚整点钟声后,会抖抖耳朵

 

后来的后来

尤里耶夫家被指控滥用巫术和魔法,尽管这指控又被撤销了,周围的居民们却总是看见成群白兔跑来跑去的幻觉。尤里耶夫女士从没有过子嗣,晚年开办了孤儿院,收养了某个庶民的女孩作继承人

 

后来的后来

格里戈尔·摩维茨在帮着管家主持完学生扎茵卡的葬礼后,又额外陪伴了悲痛的尤里耶夫女士一段时间,张罗着联系医生和处理各种杂项,最终辞掉了家庭教师这一工作。他当过一段时间中学教师后,又回到母校做助教,兜兜转转竟然到了邮轮上做了顾问,如自己所愿走遍了世界,一直到告老还乡才回到陆上度过余生。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逃脱了贵族的腐臭”

 

后来

流言说,见到流星或者银发的天鹅骑士飞过都会交到好运,这在整个教区造成了不小的轰动。尽管议会和主教一再强调其虚妄,图书商们还是编成了歌谣加以传颂。这反而激发了许多诗剧、交响乐等形式的伟大的作品,而作者们往往都在发誓自己真的见过他,甚至成了业界共有的那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见了骑天鹅的”被用来赞美好作品或者调侃二流剧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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