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酖止咳

.献给里尔克和他的上帝，献给所有的风，所有的鸟和所有的歌。
.伊万深爱着你，尤利娅。






“妈妈！”

小毛球叽里咕噜地滚了几圈扑在青年的小腿上，两只小手抓着他的斗篷不放；被吓一跳的青年人反应过后当然想把毛球球抱起来，但小东西在他的手指触及之前就又跑开了，冲进落在地砖上啄食爆米花粒的毛色各异的鸽群，让它们也像爆米花一样四散炸开来：“妈妈！”

原来……不是指我啊。青年人尴尬地揉揉一头乱发。
这时他才注意到喷泉前长椅上坐着的那个男人的目光。那双紫眸已经尽量做到温柔了，但藏在其后的忧郁仍像冰川漂移投下的阴影一样时隐时现。不过除此之外，男人还是满怀爱意的看着小家伙跑几步，摔趴下，爬起来又继续去扑捉这些永远都抓不到手的鸟儿们。

青年又挠挠头，尽管“生人勿近”，但也没觉出敌意。于是他走向男人身旁的空位并坐下，和男人一起观看那个孩子和鸽群无休无止的嬉戏。远处连绵的块状云像是呼吸起伏的山脉，苍青在金黄里凸显游行，风把晚钟呈盘端了过来。越看越觉得这是一幅好画。

他的肚子也应景“咕咕”两声，这让他回过头去翻找起背包，掏出的两个苹果在喷泉里洗洗，还顺手递给男人一个。男人居然也十分自然的接了过来，喀嚓咬下一口。

……
两个人忍不住一齐笑起来。

“非常荣幸……是因为尤利娅吧。”男人说。“这孩子是她的头生子……”
“啊！？啊，……先生，您好，我……您…”青年手足无措起来，他不是刻意模仿尤利娅分享食物的行为的，他只是仰慕她……“伊万。”男人伸出手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年青人的窘迫。“…卡扬。”那只手掌十分粗糙，握手力度也有点过大，但其中有种奇妙的安稳感——这让青年稍微平复了心情。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伊万先生，她又起行了，对吗？”他试探着问出来。伊万暂时没有回答他，只是看向小家伙。“加里宁。”

鸽群早就和风一样不知去向，毛球坐在地上背对着两人望着夕阳发呆，听见男人的呼唤声便回过头来静静地笑了，仿佛向爸爸保证别担心自己不会跑开。这双眼瞳有着晚霞一样介于紫与红之间的奇妙色调，如同此刻的火烧云飘在其中，看得青年心头一紧。


“…………是的卡扬，她是披戴着风的鸟儿，不可能降落。”



尤利娅是声名远扬的独立青年艺术家，涉猎多种创作形式，也在世界各地旅行收集各种民俗和传说。她的作品因为汲取了这个富饶而广阔的世界的所有养分而显得异常简单和深刻，能轻松触动内心最微妙的部分。个展和风评也无数，不说别的，至少能换来像卡扬他们这些年轻艺术从业者的无限憧憬。可惜大部分人并不能拥有她为了“艺术”而舍弃一切的胆魄。你看，她没有派别，没有固定风格，也没有归属。虽然这样的她在舆论面前自然手无寸铁。


……
对于卡扬这种业余摄影师也就想想罢了。但是想想也很不错，那也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爱好。毕竟明明收支都很难平衡还要去买长焦镜头。就像那也是他世上唯一喜爱的作者。一切都喜欢。一切。
（他现在稍微有点庆幸伊万没看见他的手机屏保。）


哦天哦天哦天，我多紧张。
他都有点说不出话来。当旁边就是自己倾慕的大师的“爱人”时，那些困扰了他无数个日夜一直堆在他肚子里的问题现在卡着他的喉管。他问不出来。时间紧张…

“那您……没有思念过她吗？”青年终于叹道。这个问题是因为他脑中盘桓不去的另一个柔软的灰色姿影。蠢极了。他在心底哀嚎。汗出了一身。


“…………”伊万的目光偏了一下。“…卡扬，那时我们都很年轻，我们甚至比现在还要年轻。”
“…我非常庆幸，我在痛苦中没有做出更糟的选择。没有名姓，但那些传闻我想你是知道的……明明什么都可能发生……任何可能。任何事。”
“……她有多么自由，你知道对吧？我不能，也不愿让她因为任何事绊住脚，包括我自己。剪掉翅膀的鸟毫无价值。况且那是我爱的尤利娅……我仍想守护什么，哪怕只剩废墟。”

“就算你们以为我给了她多少东西，那也只是说说，她给我的比这还要多得多。她几乎重塑了我的世界。是她让溪流涌进沙漠，让星座驱散黑暗……我多么感激她啊……她是所有人的缪斯，每个人都爱她，包括你卡扬，你的斗篷一目了然。”青年脸一红。“但是对于我，她啊…………”

请不要谴责她。她没有错。这件事里没有对错可言。没有上也没有下。没有左也没有右。只是没有。

伊万深深的闭上眼睛。他不能说完。卡扬明白那个表情中会包涵多少泪水，就像所有的雨云饱含了能淹没一切城市那么多的雨水。但他也知道共情一文不值。狗屁不如。

暮蓝像潮汐一般涌起，又退开一点。

“即使没有那些混乱她也会离去，我没有游进漩涡的勇气。小加里宁失去了母亲当然遗憾……我的姐妹们也会帮忙照顾他……我会说服我自己，养育一个孩子的艰难在于心……所以即使她缺席，我也能努力弥补，大概。”

“您一定会是个好父亲。”卡扬认真地说。他不知道此外还能说什么。

“…谢谢。”伊万看一眼怀表，站起来。“该回家了。”
“再见了伊万先生。……我其实是来等待流星群的，今天的天气实在很棒。”
“再见。”伊万说。“拍摄愉快。以及，如果能再见的话，请帮个小忙，把你听到的尤利娅的歌带给我吧。我想我可能会漏听一些曲子。”


当然。卡扬点头。
他目送着伊万牵起小毛球离开。青年人觉得他就像一棵树。所有的鸟都会唱歌，而风一边吹一边抱起了所有的歌，这样，某一只鸟的每支歌，所有歌，树迟早都会听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