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酖止咳

那时，一个精灵临水自照。

它在梳洗，水从它拢起的掌心低低滴落。

它看起来形状像人类女性，于是被称为她。那眼泉在那时爱上了她，爱上了她落在水里的影子。泉眼爱涌向它的溪流，爱来到此地饮水，绒毛被风撩起的小鹿，爱飘落下来的树叶，但从来没这么泛滥的爱过这样的生物，于是在她背身离开时泉水忍不住溢出，直到水流沾湿了她的脚底，触摸着她，泉眼无法抑制悲伤又无比激动，颤栗着，掀起波澜，沾满尘土。

她感受到了泉眼的悲伤。精灵不想让它悲伤，悲伤的水对动植物来说有毒；她也确实需要一面镜子。

她从膜拜她的人类听说过镜子。但她不会制镜的技艺，她需要到人类中去学习。

于是她拔下一根头发放进水中。发丝阻碍
了水的步伐，她成功离开了。


泉眼仍然悲伤。慢慢扩张和溢出的水啃噬了土壤，树根和岩石，水带上了咸味，于是这是个小小的咸水湖。每片被鱼撞碎的波光都像是是盲眼，只有在看见那根头发时水才会变得清澈明晰，这是个非常干净的湖，一片盲目的蓝绿。


她在湖几乎透明时回来了，她变得俊美，变得高傲，有了情绪，她也拥有了自己的悲伤。她还记得这些水。她用它洗去脸上的油污，也尝到了更多咸味。

她取下一小片湖面，用魔法分开沙砾和结晶，涂抹上水银，凝固成了镜子。整片湖在之后渐渐变淡，而镜子一直伴随着她，她已经是神灵，于是被称为他。有时他是年老的隐士，在意料外的井底的羊皮纸上写下疯诗句，在镜中反复审视和嘲弄自己和自己的启示；有时他是年轻的石匠，利用镜子反映和雕刻云，雕刻自己的面容，花瓣的角度和鸟的陨落。


有时他下到人群中，制镜磨镜，给人们看看自己的样子，给审查者们看看人们的罪行，给永恒看看审查者们的笑泣，给人们看看永恒的眼睛。

“那是面多好的镜子！”无数张嘴这么称赞。

镜子却更加悲伤。

它能好好看着他和他的影子。他能笑，她能哭泣，她能发怒，他能胆怯。镜子深爱着精灵/神明，但镜子不再只满足于反映着她的，他的，它的样子，它想要精灵的眼睛里能映出它，它想要精灵也爱它和它的价值。

但是精灵在镜中索求的是自己的影子。他看不见自己，所以才需要镜子。这确实是镜子的价值。他当然喜欢这面镜子……但是当镜子看着它爱人的眼眸，里面却是精灵自己无数裹挟回荡的面容。

那当然，镜子一直没有自己的价值，它的爱人无论投入多少爱都会被返还，他爱的是它中的自身。他需要的是它中的他自己的名字。


镜子现在是固体，所以它没法自我毁灭———当年的泉水甚至都能成为滋润精灵的一份，但镜子只能裂开，投射出无数影像。

而它又曾是水。

它能化成银光闪烁的雾，它能变成雨云，它现在也能重新凝固，修复裂缝，像碎冰被重新黏起。

所以现在镜子常常碎裂———尤其在精灵放声大哭时。他已经忘了镜子和那个湖，改用淋浴花洒洗浴。但镜子一直是那面镜子，那眼泉，什么都映照得出来，除了它的爱和自身的价值。